愛情不滅定律 第28頁

「無所謂——」我聳聳肩,「沒有穆穎的世界,怎麼過都無所謂了。」

一句「無所謂」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卻是我用了八年的時間才學會的。看似瀟灑,卻是淒涼無限。

☆☆☆

西元一九五九年,民國四十八年,是我自美國遷來台灣的第五個年頭。

今年,我剛剛好滿四十歲。

「咦!季老師你是不是走錯教室了?」一群十幾歲的學生們問著。

「柳老師請一個禮拜的長假,所以今天起由我暫時代課——」

「為什麼要請那麼久呢?」

「因為柳老師的太太,也就是你們的師母昨天在醫院過世了——」

自從一年前我轉來這所南部的中學任教後,才與逃難來台的柳書岩再度重逢,喜的是當時的他早已娶妻生子,憂的是他的妻子卻因操勞成疾,重病住院,沒想到,拖了一年還是撒手離開她摯愛的丈夫和一雙兒女。

人生的無常,苦多樂少又再次地印證一回,我們除了感慨,也無力回天。

依往常一般,下了課,我總是習慣以步行代替腳踏車,一路上經過綠油油的稻田,經過人情熱絡的菜市場街,再穿過鐵軌,有時還會遇見糖廠的小火車緩駛過,那香甜的甘蔗味總惹得人垂涎三尺。

這樣的日子平淡而恬適。對往日的種種,是不是淡了、遠了、模糊了,或是忘了,我倒不去在意。

反正活著,不就這樣一回事!

就在離我住處不遠的地方,一群人正聚集成堆,比手劃腳地談論著。

「什麼事啊?王大嬸。」我走上前探一探。

「季老師你還不知道啊?我們這里听說被一位美國來的華僑看中,準備買下這片地蓋個工廠哩!到時候我那幾個兒子就有‘頭路’啦——」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這幾年來大家的日子過得很艱辛,要不是當年我爹帶了一些家當到美國去,現在的我,可能和當地人一樣用蕃薯來填飽肚子了。

「請問大老板,大概什麼時候可以開工?」村民們急切又熱烈。

「再過幾個月吧!要看這塊地的地主好不好說話了。」這人高高瘦瘦的,看起來不像是大老板的派頭,不過一口濃濃的北方腔,听起來真有家鄉的味道。

「一定可以的啦!大老板,在我們這里設廠是不錯啦!我們這里的學校很有名喲!老師都教得很好,您的小孩讀這里一定很好的啦——」說話是村長伯。

「喔——」那人只是點著頭,我從他的背後也不難猜出他的表情,以他「大老板」的身分,這等鄉下學校他是不看在眼里的。

「人家大老板的兒女都在美國念書,才不會來我們這地方呢!」

「美國?!」村長伯恍然大悟,一我們學校也有美國來的老師啊——」村長伯話才說完,就把頭轉向我,拚命揮手地喊著︰「季老師,你過來一下,告訴這大老板,你也是從美國來的——」

其實,我真想拔腿就跑,但我實在拒絕不了這些老實又可愛的村民,他們把老師看得跟神一樣,平常除了鞠躬哈腰之外,就是青菜、蘿卜送到家里。

「你好——」我被推到這人的跟前。

這人也未免太不懂禮貌,竟半天不答腔,我原本因困窘而略低下的頭此刻就自然地抬高,想看看這人自大的嘴臉奇怪?!這人非常地眼熟,

「雪凝——你是季雪凝?!」這人的雙眼瞪得比雞蛋還大。

「我是。你——?!」我有些愣住了,直往記憶中尋去。

「你不認得我了?!」他愈來愈激動了,竟走上前用手握住我的雙手,「欲將紅顏擬水仙,猶勝三分在眉間。」

這話一出,如當頭棒喝!

「你——」我的頭有點暈了,「你是——是——善謙——俞善謙——」我納納地不敢肯定。

「嗯——」他拚命地點著頭,「我是俞善謙,我就是在天津愛過你的俞善謙——」

接下來,我是怎麼上了善謙的車、怎麼進了他位于市區的辦公室,全然是恍恍惚惚,猶似夢境。

「來——喝杯涼茶吧!」他遞來了一杯青草茶,「這茶挺退火的,是我來到這兒最合我口味的飲料了。」

「你——真的是俞善謙?!」我還是不敢相信。雖然他的五官、神情與善謙有幾分神似,但——

「雪凝,是我,真的是我——」善謙來到我的跟前,眼眶中還含著淚,伸出手撫著我的臉說︰「你還是沒變,還是我幾十年來心中系念的季雪凝。」

逐漸地,我在恍惚中回了神,接受了俞善謙仍然活著的事實,遲來的喜悅頓時涌上了我的心閑,沒想到「他鄉遇故知」的幸運也教我踫上一回。

「告訴我——你當初是如何逃出來的?」我急于想知道。

「那天,我也沒想到自已能活到今天——」善謙神色肅穆地回想幾十年前的事件,「我在黑暗冰冷的湖水中,就靠著一根管子呼吸,捱著捱著,直到所有的人都離去,我才敢稍微浮出水面透個氣,可是我仍然提心吊膽不敢上岸,那時的我真是心灰意冷、絕望至極,直到有一位先生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不敢插嘴,靜靜地听著善謙的回憶。

「他把我從天津帶到了上海,再從上海搭船到國外避難,他不但給了我一條生路,還為我安排了食宿等的生活問題,我俞善謙能有今日,全是他的恩德所賜,對了!雪凝,你可有他的消息?我想當面謝謝他當年為我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你說的‘他’是誰呀?」我滿頭霧水。

「他不是你的朋友嗎?記得畢業晚會的那一天晚上,我還見過他一次面呢!不過,他一直都沒告訴我他的名宇。」

是他嗎?我心中涌起了百般疑惑。

「怎麼?!沒印象嗎?那個人挺高的,大概有一百八十幾公分吧!穿著一襲淡色的棉布長衫、配著一副金邊的圓框眼鏡——」善謙的描述,清晰地教我心疼。

「是穆穎——」是我藏在心底藏了幾十年的穆穎,沒想到至今再听到別人談起,依舊是激動翻擾、悲不可抑。

「是——是他吧!他還好嗎?」

「他死了——在日軍攻進天津時,他就已經死了——」我淒涼地說著。

「死了?!」善謙一臉愕然與哀傷。

這時,門外一陣喧嘩與叫嚷——

「我們老板有客人,你不能進去——」

「我一定要見見他,問他同我們趙家究竟有啥仇恨,非要如此心狠手辣,置人于死地——」

砰——門被用力地打開了。

一位身著旗袍,年約四十的女子滿臉怒容地沖進來。

「你是俞先生是嗎?」听得出她濃濃的北方腔,「我是趙氏企業的仇曉茵,我來是懇求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先生行不行?看在大家都是逃難出來的份上,不要把我們唯一僅剩的工廠給吞並了,那是我們全家賴以維生的工廠哪,求求你——」她幾乎是要跪下去了。

「仇曉茵?!」善謙與我幾乎同時跳了起來,相互對視、充滿訝異與驚喜。

「曉茵?!你看看我是誰呀?」善謙激動得走上前。

「你?!」曉茵的疑惑與我如出一轍,「你?!有點眼熟——」

「我是善謙哪!俞善謙。」

「啊——」只听到一聲尖叫,曉茵便暈倒在地。

餅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恢復神智,漸漸蘇醒。

「曉茵——別怕,我是雪凝。」我倒杯水遞給了她。

「雪凝?!」她認得我,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說︰「我剛剛看到善謙了,他說他是俞善謙——」她臉色蒼白。

「別怕、別驚慌,我也看到善謙了,沒錯,他是俞善謙,他並沒有死,還事業有成當了大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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