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不大,但是一直講個不停,引得客人往這邊看來。
「爸真傻,外面女人哪個是真心的?生病了也不顧,最後還不是得找女兒出來付錢、送終!」她仰起臉,眨下了幾欲奪眶而出的淚珠。「把爸媽放在一起,是我一廂情願。他們的靈魂住在寶塔嗎?才怪!媽媽上天堂去了,爸爸大概還是一只風流鬼,誰知道!也許是我媽上輩子欠我爸,也許我也欠他們,欠來欠去,好啦,今天全部一筆勾銷!」
她說完便咕嚕咕嚕灌完一杯茶,捧起飯碗繼續吃。
「我向來沒空去恨以前的事,我很懂得活在當中。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會講道理?」她滿嘴都是飯,邊吃邊說。
「不要吃得那麼急!」他怕她噎著,急忙喊她。
「你要我吃飯,我就吃給你看。」她不理會他,還是拚命扒飯吃菜,一下子就吃完剩下的半碗飯,再舀了滿滿一碗湯,呼嚕嚕喝完。
「王先生,王業那件事過去很久了,其實跟你也沒關系,在那種情況下,不管是誰都會當我是小偷,我希望你不要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或是同情我,所以想要做些什麼事情來補償我,沒有這個必要!你不必再對我好!欠你的錢,我會還你。」
他心一緊,只能承受她直視過來的冷淡眼神。
「老師寶叔他們會幫你瞞我,禮儀公司可不會。寶叔習慣用現金,卻跟我說他匯了三十萬進去。我怕他匯錯,跟公司確認,他們說,‘是呀,匯款人是王明瀚,他不是你朋友嗎?’還有,師母拿十萬塊給我繳健保費和醫藥費,綁鈔紙帶上面蓋著大利銀行城東分行的現金章,我記憶力很好,之前神奇投資入股福星,開的就是這家銀行的支票!我想該不會那麼巧,師母去她家附近郵局領錢,竟然領到還沒換過綁鈔帶的十萬塊。」
他無話可說,竟希望她能不能迷糊些,不要如此細心。
「給我你的帳號。」
「我記不得,以後再說。」
「不給帳號沒關系,我每個月開一張一萬塊的支票寄到神奇企管給你,直到還完為止。哪天我加薪或發財了,我會盡快還清。」
他只是想幫拋應急。他會接受她的還款,但他不要她如此見外。
「睡袋我洗一洗,整理干淨就拿去還你。」她冷著臉,繼續說︰「王先生,我很堅強,該吃飯的時候會吃飯,該睡覺的時候會睡覺,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不想再欠你人情。」她拿起桌上的帳單,眼楮瞄了下去。「連一成服務費總共八百二十元。」她掏了錢包。「我們一人一半,這里是五百塊,你先找我九十塊。」
「我沒零錢。」
「星期一再給我。我走了,再見。」
他眼睜睜看著她走掉,收起錢,無意識地吃了幾口飯,但胸口那股未能平
息的憂慮卻仍在持續涌漲,像狂風巨浪似地拍擊他的心髒。
在醫院的第一天他就明白,當她急遠失控時,就是她最軟弱的時候。
他再也坐不住,立刻埋單,追了出去,才彎過巷口,就見她站在公寓門前踢大門,老舊的木板門被她踢得踫踫作響。
「蕭若屏你做什麼?」他跑過去喊她。
「嚇!」她回過頭,一見是他,紅著眼楮大吼道︰「你怎麼老是突然出現啦!不是跟你再見了嗎?」
「門打不開?」
「是哪只豬關上大門的!鎖孔都生銹了是要怎麼開啦!」她又回頭去試門鎖,試了片刻不成,又氣得猛踢了兩下大門。
「若屏你不要急。」他拉住她,不讓她發瘋似地踢下去。「慢慢來,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這樣是怎樣?!」她挺胸仰臉,用力甩開他的手。「你走開!走啦!老是來煩我,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煩、很討厭耶!」
她說完便走,不料被旁邊停放的機車擋住,總算她還知道不能去踢倒機車,但一股脾氣沒得發泄,身子轉了半圈,便伸腳去踹圍牆。
她的勢子太猛,單腳站不穩,身體一歪,圍牆是踹到了,卻是叩一聲,撞到了踝骨。
「怎麼了?」他大步向前,抓住她的兩臂,穩住她的身子。
「好痛!」她同時迸出眼淚。「好痛!牆壁好硬!怎麼這麼痛啦!」
「唉,牆壁硬就不要去踢呀。」
「你管我!痛死了啦!嗚嗚……」
「傻瓜。」他輕嘆一聲,不忍她像個小孩似地嗚嗚啼哭,終于做了他今天想做的事,大膽伸展了雙臂,將她摟入懷里。
「痛啊!腳一定斷掉了,我擺卡走不動了……」
「走不動我背你。」
「咦!」她抬頭看那個想背她的人,這才發現她竟讓他抱著,驚得就要推他。「我才不讓你背,臭王明瀚你放開我!」
他反倒更用力抱緊她。他不放,若再放她回去,她又會收回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僅得傾倒干淨。
「放開!你不要管我!」她雙手在他胸前猛推,氣得眼淚狂瀉而下。「你好討厭!你干嘛理我引你很羅嗦耶,嗚嗚啊……」
她怎樣也推不動他,也許她累了,也許她用盡力氣了,很快就放棄抗爭,整個人攤倒在他身上,倚著他的肩頭用力號哭。
她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直接震動著他的身與心;他能做的,只是輕輕撫模她的頭發,試圖給予她一點點微薄的安慰。
她還沒哭夠,她為了不再讓鄭老師他們擔心,所以克制了自己的眼淚;她不是勇敢,也不是堅強,她是撐,撐著不哭,撐著不倒,撐著自己去面對這世間帶給她的憤怒和悲傷,恐怕自她母親過世後,她就沒有徹底哭過。
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
可看她哭到全身顫抖,他的心再度絞痛不已。
為何要招惹她呢?何必一定要逼她發泄呢?讓她好好睡覺不是很好嗎?不過,她大概也無法安睡,這才輕易察覺他就在門外吧。
這些日子來,他如此緊緊地看住她,又是為了什麼?是如她說的彌補王業那件事的虧欠心理?還是同病相憐?抑或……
他不明白了。
外頭世間塵囂繼續喧鬧,車聲人聲問或傳來,小巷里異常地安靜,她埋在他懷里嗚咽著,哭音已低微。
「嗚嗚,我好累……」
「累了就閉起眼楮睡覺。」他輕拍她的背。
「我想睡……嗚,門打不開……」
「來。」他小心地轉過身子,拉起她的雙手,微蹲讓她倚上他的背部。「我背你,先到我車上休息。」
「嗚……」她迷迷糊糊地趴到他背上。
他背過雙手,將她背了起來,走向前方未知的目的地。
***
這是什麼地方?
蕭若屏醒來,望向白色天花板上的暗影,跟她平時睜眼所見的凹凸不平水泥白漆天花板不一樣;平整、干淨,角落也沒有油漆月兌落的斑痕。
她掀被坐起,被子是輕軟的羽毛被,床墊軟硬適中,潔白的床單搭上潔白的枕頭,床頭櫃上亮著一盞台燈,還轉個方向不使光線直射床面。
台燈下的電子鐘亮出02︰50的數字,現在是半夜。
她低頭看自己,衣褲整齊,外套和球鞋都月兌掉了,發圈也拿掉了,她披散著發,伸腳下床,床邊貼心地擺了一雙拖鞋。
房間很單調,床、櫃、壁櫥,若非還有兩排書,她會以為自己是在飯店房間里。
掀開窗簾,她意外地看到一塊沐浴在月光下的夢花園,夜色里看不真切是哪些花花草草,該是綠色的葉片或是紅色的花朵盍皆著上一層幽淡的銀黃神秘光芒,在夜風里輕輕擺動,好似在跟她打招呼。
這里不是鄉間,也不是富豪別墅,而是看得見對面樓房的公寓一樓,圍牆包起的小小庭院里,栽遞各式植物,繽紛活潑,欣欣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