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屏,你鬧鐘響了。」一只溫熱的手掌輕輕拍她的臉,伴著那耐心的溫煦嗓音︰「你待會兒要去看你爸爸。」
爸爸?這個陌生的名詞跳入腦海里,她猛地清醒過來。
睜開眼,她看到的是王明瀚的臉,同時才听到手機的鬧鈐聲。
到底看到他幾天了?她數不來,她只知道,她在醫院睡幾天,每天早上起來也就看到他幾天。
前兩天她還會自己起床,眼楮一睜開,就見他西裝筆挺,坐在那邊看報紙或點著手機,這兩天她卻是越來越累,得靠他來叫醒。
眼皮重重地,她還是楞楞瞧著那雙黝黑的瞳眸,那里頭有些什麼東西好深好深,她想探索進去,卻隨著漩渦越卷越深,探不到底了……
「你還是再睡一會兒,我幫你進去采病。」
「我起來。」她閉眼,再睜開,從睡袋伸出手,按掉手機的鬧鈐。
她終于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累得爬不起來。手撐著床面,就是坐不起身,還得靠他扶起,輕拍她的背兩下活絡筋骨。
她腳踏實地,拿手抹了抹臉,做個深呼吸,過去洗手間梳洗後,正好趕上加護病房的開放時間。
案親還是沉睡,醫師過來告知幾項檢驗數據,情況似乎更糟了。
她木然听著,能做的,就是拿毛巾幫爸爸擦臉,用乳液抹抹他干燥的皮膚,運動一下他的手腳,感受著那明明是父女血緣、卻十分陌生的觸感。
開放時間結束,她月兌下隔離衣,洗了手,走出加護病房,往來的人潮里走來王明瀚,遞給她一袋東西。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模,熱熱的,這是她的早餐。她不餓,但她就是想模這種熱熱的感覺,很實在,不是陌生空虛而讓她懷疑的。
「去上班了。」他說。
她已經無法拒絕他的好意。他每天一早就過來醫院,叫醒她,遞給她早餐,跟她說順路載她去上班;她時間緊迫,身心疲勞,只能跟著他走。
上了車子後座,她順手拉起他放的一條薄毯往身上蓋,喝一口豆漿,吃一口蛋餅,便將早餐塞到座椅置物袋里,歪著身子閉上眼楮睡覺。
毋需匆忙趕車,不用擔心睡過頭,她盡避睡就是了,他會載她回住處換衣服,然後再載她去福星上班。
再怎麼不想倚賴他,還是倚賴了。睡夢里,她繼續往黝黑的漩渦沉墜下去……
***
醫院幾度發出病危通知,蕭建龍不曾清醒,終于在第七天因肺炎並發器官衰竭往生。
蕭若屏只請兩天假,處理完該親自辦理的事情,然後在周末狠狠地睡了兩天;星期一回到公司,照樣勤奮工作,大聲講話,同事們知道她父親離家出走年,未曾盡到養育責任,讓她小小年紀就得出來工讀養活自己,倒也對她的「不悲傷」不見匿,只是勸她多休息。
兩個星期後,周六下午,火葬結束,蕭若屏捧了骨灰壇來到寶塔。
陪同她的還有謝來寶一家四口、鄭老師夫妻,以及王明瀚。
她將骨灰壇放進雙人塔位,里頭已先放有另一個骨灰壇。
「媽,爸爸來了。」她低聲說。
她輕輕挪擺兩個骨灰壇的位子,讓他們相偎相依在一起。
「媽,以前你常說,爸爸都不回家。」她溫柔地輕撫母親。「現在他回來了,你們永遠在一起了。媽,你不要再哭了喔,身體都哭壞了……」
她的話聲轉為哽咽,她身後的鄭師母和謝許碧珠已掉下眼淚。
「爸,你要乖乖待在家里陪媽媽喔,喜歡我買給你們的新房子嗎?」她模模父親,再模模母親。「媽,爸,你們要幸福喔。」
哀了又撫,模了又模,再朝兩個骨灰壇合十禮拜,她掏出一張護貝照片,放了進去,卻是看得痴了。
那是她唯一保存的一家三口合照,年輕英俊的爸爸,美麗帶笑的媽媽,還有三歲調皮可愛的她;她也在這里陪著爸媽,這里就是他們的家。
「媽媽啊!」她突然放聲大哭,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
「若屏……」鄭師母和謝許碧珠過去扶她,眼淚也掉個不停。
「咩姐……」謝詩燕哭著抱住她。「你不要哭啦。」
嚎啕哭聲震動若每個人的耳膜,鄭天誠掏出手帕拭淚,謝來寶則是拿手背猛擦眼楮,謝宏道鼓著臉頰,憂心皺眉看他的咩姐。
王明瀚凝望那個哭得劇烈起伏的身子,視線模糊了,心也一點一點地讓那哭聲揪痛了。
他一直以為她不會哭,她夠堅強,也夠毅力,那段期間她每天奔波于醫院和公司,還睡在醫院不怎麼舒服的陪病床,她都熬過來了。
原以為這兩個星期的空檔可以讓她稍稍恢復元氣,然而,任誰都看出她瘦了一圈的身子還是一樣消瘦,中午便當也常常放著不吃,偶爾就見她吞幾塊餅干,不然就是到下午才吃他的面包。
多年以前,他倒掉一個她沒動過的便當,後來想起時,總會懷疑她是否還在餓肚子……
他驀地感到心急,她到底會不會照顧自己引意志力可以撐,身體是血肉做的,不吃東西是要如何撐下去引
哭聲持續絞緊他的思緒,他只能抑下這份無謂的著急和心痛。
「嗚呃!」蕭若屏猛地一個收聲,抬起頭,抹掉眼淚,吸吸鼻子。「我哭完了。寶姨,師母,我們回去了。」
「媽呀!嗚嗚……」謝詩燕兀自哭得不能自已。
「小燕,寶姨在這里,你哭什麼啦!」
大家含淚笑了,一行人緩緩下了樓,走出寶塔,四個女人上了謝宏道的車,王明瀚則是載了鄭天誠和謝來寶。
彎彎曲曲駛下山路,過了許久,車上還是沉默,直到公路旁邊出現波浪涌動的大海,坐在後座的謝來寶才嘆了一口氣。
「唉,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妹呀哭,哭得我心酸酸的。」
「我是第二次。也是這樣,哭完了,就收拾眼淚,繼續勇敢面對明天。」
坐在前座的鄭天誠說得戚慨,忽然拍一下大腿,轉頭去看駕駛人。「對了,上次我看她哭,就是她被王業趕出來的那天。」
「是因為趕出來這件事嗎?」王明瀚很鎮定地問。
「不只王業的事,她爸爸欠了賭債,去地政事務所辦理遺失權狀,申請一份新的,然後訂個假買賣契約,將房子過戶給債主。他們過來開門,又發了存證信函要若屏搬走,你說,她怎能不絕望到哭?」
他的心又莫名絞緊了,彷佛听到了十七歲的她的絕望哭聲。
「我叫若屏來我家住,誰知道那幫壞人看她長得還不錯,三天兩頭跑到學校、還跟蹤到我家騷擾她,恐嚇說她爸爸要賣掉她,想拐她去陪酒。這孩子那時很低潮,又怕帶給我麻煩,索性休學,搬出去找工作。」
「休學?」王明瀚得用力握緊方向盤,才能穩住他的震驚。
「是啊,壞人可精了,報警抓都抓不到,肴到警察來了就溜,警察走了又來,後來他們總算不來了,若屏隔年才再回去念高三。」
「那一年,她就是去謝老板那里?」王明瀚問說。
「她跑來應征時就說,希望能提供吃住。」換到謝來寶講古。「我說,我是可以給你吃,但沒地方住。她說她睡店里就可以。每天結束營業,洗完地板,關了門,我和她寶姨回家去,她就在店里打地銹,隔天我們過來,她已經在整理一早送過來的菜,你說這孩子叫不叫人疼入心啊。」
「那時候我們生意很差,客人本來就少,捷運又在施工,前面大馬路的店面都快維持不下去了,更別說我們躲在巷子里的小吃店。妹呀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建議我說,湯頭少點咸,少點辣,多弄點小菜鹵味,又自己寫傳單影印到街上發。果然口味對了,客人就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