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看他,又看蕭若屏,再低頭看照片,看了很久,好像打算要看到照片里的房子走出人來才罷休,最後,終于抬起頭來,神色變得平靜。
「我不知道她的全名,但我認識小櫻。」
***
小櫻是媽媽的小名,他沒听爸爸喊過,只在母親的告別式上,听過年邁的外公外婆悲慟地哭喊著小櫻。
而在那場企業家夫人的喪禮上,爸爸哭過嗎?神情哀戚嗎?
他沒印象。
三人走到人行道上,大馬路上車聲轟隆隆震耳欲聾,壓過了他心里不斷吼出的疑問,他再次看到他胸口的農會標志。
「櫻花樹是你種的?」這是他唯一能問的問題。
「是的。」
「杜鵑、龍柏、山茶,也是你種的?」
「是的,還有木槿、金露花,草皮也是我鋪的。」
王明瀚全身戰栗,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與生俱來的基因是不容抹煞的,某個事實已經不言而明了。
柔軟的手掌覆到他的手上,輕輕拍撫,他轉頭看到她眼里的了然,握緊的拳頭陡地松開,改而握住她的手。
「阿伯,」蕭若屏問說︰「你們做完園藝工程,都會拍照留念?」
「那是頭家的習慣,他從還沒做之前開始拍,中間過程也拍,再拍完工。」阿伯如實答來。「我那時候很年輕,是學師仔的學徒。」
「種花很有趣,做出漂亮的花園更不簡單,阿伯後來出師了?」
「還沒出師就跑回下港了。」阿伯將整個只袋遞出去,露出憨厚的笑容。
「小姐,這給你,八卦雜志很沒營養,我不要了。」
蕭若屏接了過來,她不知道阿伯看到報導時,是有怎樣震驚懷疑的心情,所以才會來台北尋找他也不敢肯定的答案。
「這里有今天上課的講義,阿伯要拿回去嗎?」
「啊,今天講客戶行銷,我听了很有道理。」阿伯拿回講義,小心地折疊
起來。「我拿回去研究,再講給阮大漢仔听。」
「阿伯你家大漢仔在做什麼事業?」
「他做那個也是要接待客戶的。」阿伯在褲袋掏啊掏,從橡皮圈套住的鈔票證件里抽出一張名片。「這是阮大漢仔開的休閑農場,小姐有空來玩啊。」
「好呀。」蕭若屏接過名片,發現他連照片也一起送過來了。
「這也給你。」阿伯開朗的笑容轉為幽沉。「照片本來就是要送出去的,一直沒送出去。」
「要送給小櫻?」她謹慎地問。
「嗯。我請頭家多洗一張,本來想拿給她,這邊牆角第六棵山櫻花是為她種下的。」阿伯的聲音變低了。
「阿伯怎會認識她?」
「她說她是幫這戶人家煮飯的,一個人整天待在山上很寂寞,冬天很冷,花都不開。那時候是秋天,我跟她說,很快,等過了冬天,這五棵櫻花就會盛開,她終于笑了,一直問我該怎麼種花才容易開花。」
「我整整做了一個月的工期,每天中午她幫我蒸便當、泡茶給我喝,我們一起坐在廚房外面的石階吃飯聊天,那時候我真的很年輕啊……」
然後,就發生了某件事嗎?蕭若屏從阿伯轉為迷離的神色中猜想到了當年曾經有過的愛戀激情,也因此孕育出一個小生命……
「後來完工了,我很想她,更想帶她下山。」一開了口,過往記憶源源流出,阿伯又說了下去︰「隔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拿了這張照片,借口送花苗,歐巴桑開門讓我進去,我不好意思問小櫻在不在,就先到花園忙,想說忙完再到廚房找她,一部大轎車開回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董事長,然後司機跑去開車門,小櫻從車子出來,她穿一件很漂亮的櫻花色旗袍,頭發梳得高高的很有氣質,司機叫她夫人,歐巴桑站在門口也叫她夫人,兩個小女孩在車上睡著了,哭著叫媽媽說不要下車。」
「那天太陽好毒,曬得我眼楮好痛,小櫻也看到我了。她沒有說話,就跟董事長進屋去,我全身發抖,隨便弄好花苗,手也沒洗就沖下山。」
「小櫻瞞我,我不怨,是我軟弱,不敢再面對她。我很害怕,怕萬一讓董事長知道我們的事,他要叫人打死我,我還有阿爸阿母要養,我擔不起,所以我只能逃,那天晚上我就跟老板辭頭路,回去老家種花。」
「過了一年,我相親結婚了,阮某雖然恰北北,但伊是個好某,伊跟著我吃苦,為我車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十幾年的夫妻了,是沒什麼秘密啦,但有的是屬于我的秘密,我就放在這里。」
阿伯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長長的往事說下來,他神情始終平靜,沒有抑揚頓挫,沒有情緒起伏,彷佛是在念一篇文章——或許,這篇文章早在他心里翻攪三十多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瀾。
「我只是不知道,原來小櫻這麼早就走了……」
阿伯望向王明瀚,眼里隱隱泛出薄淚,兩人對望,卻是無語。
喧鬧塵世的夜空下,彼此都找到共同的答案了吧。
「阿伯你小孩也很大了,你當阿公了嗎?」蕭若屏問說。
「七個孫。五個內孫,兩個外孫。」阿伯再度露出憨厚滿足的笑容。
「哇,阿伯真好命耶,年紀大了這麼有元氣,為了幫你大漢仔的事業,還上來台北听演講?」
「是啊,活到老,學到老,我還有在上社區大學,學吹陶笛哩。」阿伯說得開心,抬手看了表。「哎喲,我要趕客運回去了。」
「阿伯,我們有車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我會坐捷運,我認得路。」
「呃……」王明瀚想說話,卻仍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你事業做得很好。」阿伯微笑點頭。「嗯,很好,這樣很好。」
目送阿伯離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蕭若屏覺得他的背影很像王明瀚,只是不再寂寞,而是踩著輕快穩定的腳步,穿越路口,走向他們再也看不見的遠方。
轉頭望向王明瀚,他猶怔忡,她伸出手掌,緊緊握住他的。
第9章(2)
***
他們沒去吃小火鍋,而是在街上漫游,隨便走,隨便看,肚子餓了就進便利商店買飲料面包,然後繼續走,繼續看,再去買飲料面包。
路上有人有車,各自演繹自己的人生。城市里,百萬個故事在流動。
「若屏,對不起。」他先開了口。
「干嘛老是跟我說對不起?」她笑。
「上次也是這樣,本來要請你吃晚餐,剛好被叫回家——今天又有這件事……」
「你的事比較重要。」
「謝謝。」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應該釋懷了吧。她也松了一口氣。這兩個月來,他就像洗三溫暖似地,冷熱交錯泡來泡去,任是再強健的身體也受不了那不斷改變的溫度。
「你覺得呢?他是你親爸爸嗎?」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阿伯應該也不知道,只有老天知道。」
雖說把兩入湊在一起驗DNA就知道真實結果,但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也沒必要再去追根究底了。
「我小時候總是看到媽媽在看花園,我以為她在等爸爸回來,但也許不是,她是在看櫻花樹,等待他的出現。」他的語氣還是有些黯然。
「你媽媽在看什麼不重要,我想,最重要的是她正在陪伴她調皮搗蛋的小兒子,不讓他玩到從樓梯摔下來還是撞到桌角吧。」
「對!」他眼楮亮了起來。
「這張名片……哎呀!」她掏出名片,看到上頭的負責人名字。「他家大漢仔姓陳耶,姓陳的那麼多,以後你小孩找對象可得注意嘍。對了,忘記問他女兒嫁給姓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