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躡手躡腳往前走去,兩只小手向前伸,臉上露出調皮的微笑。
「雲霓,不準蒙眼楮。」莫離青頭也不回。
「嘻!」
她放下手,仍踮著腳尖來到桌側,圓睜一雙大眼,微蹲瞧花瓶。
青竹修長,葉片疏朗,竹下一塊大石,一只葫蘆,卻是不見人影。
花瓶上無人,沒關系,她要看的人就在身邊,她可以看個夠。
她最喜歡看離青哥哥畫瓷了,那張臉孔在陽光和白瓷的反射下,好像會發光,有如雨過天青的天空,清澈,明朗,平靜,看著很舒服,很好看,難怪大家都說莫少爺是俊扮兒呢。
莫離青描完最後一筆,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離青哥哥的瞳眸好黑啊,里頭總是映出一張笑臉盈盈的她。
「嘻嘻!我沒出聲,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遠遠的就听到你唱曲兒,你就愛唱這支雨過天青的小曲。」
「對啊,我總想著怎麼調出雨過天青的釉色,想著想著就唱了。」
「我正打算托人去找江西的石子青,給你調和看看。」
「哇,離青哥哥最好了!」竇雲霓開心地跳起來。「你前前後後幫我找來了三十幾種青料,你怎就知道要往哪里找呀?」
「多看書,多問人。」
「我不用看書,我問離青哥哥就成!」她一張臉又湊向前,笑靨甜美。「是因為你叫離青,所以才懂那麼多青料嗎?」
淡淡馨香迎面而來,那是他聞慣了的。莫離青屏住呼息,轉過臉望著他的花瓶。「波斯的蘇麻離青,西域的回回青、佛頭青,還有中原的平等青、天青、大青……我只知道名稱,要說懂,只有調過釉水的你最懂。」
「我是調出幾百種青料,可到底哪一種才是真正的雨過天青色呢?」竇雲霓倒發起愁來,坐到凳子上,雙手撐住下巴,微噘了嘴。
打從知道有這麼一種失傳的雨過天青釉色,她便執意要做出來。可那是五代時期後周的柴窯瓷器,只傳于文字,並沒有人見過真正的模樣。
「人人一雙眼,所見皆不同。」莫離青明了她的個性,有時就得點點她。「柴世宗要求‘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可你見的天青,和我見的天青,山上的雨後,城里的雨後,都是不同的景色。」
竇雲霓抬超一雙明眸,望向窗外藍天,眸光亮了起來。
「離青哥哥的意思是說,我說它是雨過天青,它就是雨過天青?」
莫離青笑而不答,提筆又往花瓶畫上一片竹葉。
「確實有柴世宗這個皇帝,可他的柴窯怎會五百年都不見個影兒呢?」竇雲霓愣愣瞧著他的畫工,還是想不開。「總得有個遺址吧,也許過個幾年,有人挖出來了,可說不定是燒個假的,埋到地里去……」
「雲霓,別忘了,竇家窯燒的是白瓷、青花瓷,與其煩惱雨過天青,我倒要問問你的青花畫好了沒。」
「哎呀!」她大叫一聲,立刻將雨過天青拋到腦後。「我差點忘了,你怎地一個人躲到這里來呀!回去看我畫好的狐狸青花碗啦。」
「我忽然想到這支瓷瓶還沒畫完。」
你只是畫好玩的,又不是要賣的。」她扯了他的衣袖。「我一張台子那麼大,搬回我那邊畫啦,轉頭不見你,就是不對勁。」
「你專心畫瓷,我在不在,沒有影響。」莫離青被她扯得根本坐不住,只得放下筆,轉身面對她,臉色有點無奈。
「那可不一樣。離青哥哥不在,我就不能專心。」竇雲霓指向他的瓷瓶。「你瞧,你最近老是不見,害我滿屋子亂找人,怎麼連你畫個瓷,也丟下葫蘆,不見人了呢?」
「在這里。」莫離青轉動花瓶下的木片,給她瞧另一面。
「個胖大的醉羅漢笑呵呵地袒胸露月復,快意行走在一片雪白里。
「哈哈!」她綻開笑顏。「原來他和你一樣躲起來了,好有趣!」
大小姐的嬌笑聲再度穿過竇家窯,這回她拉著她的離青哥哥,一路說個不停,在眾人的注視目光中,來到最遠角落的一間獨立小房,這里白牆紅瓦,花木扶疏,在灰撲撲的作坊里自成一個小天地。
大門敞開,通風處擺著一只竹籠子,里頭趴著一只狐狸。
「狐狸叔叔,對不住啦!」竇雲霓跑了進去,蹲下來將籠子外的幾顆果子塞進去。「我再請你吃一頓飯,就讓你回家了。」
「我下午就請獵戶帶回山里放生。」莫離青道。
「離青哥哥最好了!」竇雲霓最愛說這句話,起身仰臉瞧他。「我想瞧活生生的狐狸,你就到處找,想辦法變一只給我看。下回要是有人想燒老虎圖案的瓷器,你抓不抓老虎給我瞧呀?」
「吳山鎮沒有老虎。」
「你會想法子打一只老虎回來給我的!」
凝望她那張信心滿滿的俏臉,莫離青忍住了伸手揉揉她頭頂的念頭。
小小圓圓的臉蛋,白里透紅,清秀甜美,那肌膚更勝竇家窯燒出來的白瓷,光滑、細致、瑩潤、淨透,還帶有瓷器所沒有的溫軟馨甜;一雙黑眸滴溜溜,水盈盈,流瀉出她特有的憨甜稚氣,更別說她講起話來,那揚起的矯嗲尾音總讓人以為她還是個小女娃兒。
也因為她說話行事十足孩子氣,竇夫人常說,雲霓五歲時才真正生了出來,所以實際年齡可要減掉五歲,今年才不過十二歲啊。
但莫離青不會這麼想。他看著雲霓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身形也一天天變化,在他心目中,雲霓畢竟是個大姑娘了,早晚會嫁給一位門當戶對、有能力扶持竇家窯的好夫婿……
「你離青哥哥可沒有打老虎的本事。」他刻意轉身,走到她平日忙活兒的大桌邊,瀏覽十幾個描上青色圖紋的素胚碗,語氣也刻意輕松。「你看了狐狸叔叔三天,畫好了十個狐狸故事,明天我請師傅過來臨摹,等過兩天素胚燒成,就可以描上三百套青花碗盤了。」
「都給離青哥哥安排啦,我也得來想想石大爺特別要求的白狐大碗了。」竇雲霓挨到他身邊。指向桌上一幅尚未完成的草圖。
「一家子狐狸出游賞花?這倒有趣。」莫離青審視她的草圖。「一只接一只,有大有小,正好在碗上圍成一圈,很生動,可是呢,你畫成了青花,怎麼看都是青狐狸,而不是石大爺希望的白狐狸。」
「啊!難怪我總覺得哪邊不對勁,白狐大碗就是要白色的呀!」
「若不畫青花,你打算如何呈現圖案?刻花?剔花?堆塑?」
「刻花太單調,剔花要加別的顏色,就堆塑好了,我來燒個甜白釉,不著顏色,沿著碗邊堆塑這一家子狐狸,這才是真正的白狐大碗。」
「堆塑難度比較高,來得及做好嗎?」
「沒問題!」竇雲霓興奮地挽起袖子。「爹說,石大爺給的訂銀很大方,我再捏一只白瓷狐狸送他好了,就一只吃果子的狐狸……離青哥哥,還是趴著睡覺的狐狸比較可愛?」
「先燒出你的白狐大碗,再來想是吃果子還是睡覺吧。」
莫離青見她挽袖子,習慣性地走向前,幫她卷起衣袖到上臂處,一來好方便忙活兒,二來也防止沾上泥土或釉料。
打從雲霓開始學作制瓷,樣樣學得精,樣樣做得好;拉出來的瓷碗,胎薄,透光;調配出來的甜白釉,細膩,恬靜;描繪出來的青花瓷,生動,活潑,敘說著各式各樣的故事,有歷史人物、神仙傳說、孩童嬉戲,畫魚魚兒游,畫鳥鳥兒飛,往往令人看了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