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青 第9頁

「再胡說,我捏你的嘴!」

兩個丫環笑著追打,竇雲霓將視線移向那面水光蕩漾的白牆,緩緩逸出甜美的微笑。

听說是小時候,她夜夜吵著出去看星星,離青哥哥便在窗邊挖了一個池子,鋪上石頭,引來清水,她開了窗就能看到一池的星光;若她躺在床上,一樣也能看到映在牆上的天光水影,好似臥在水邊看星。

丙真幫她摘星星來了。

還听說小時候,她老愛離青哥哥抱,要他哄著睡,可惜她完全不記得;幼年種種,都是听娘或僕婦說的,她早就忘了睡在他懷里的感覺,甚至這一兩年來,他也不再像以前幫她撥撥頭發、整整衣裳、模模臉頰……

兩個丫環從屋外追回屋內,笑嘻嘻地掩起房門。

「離青哥哥不知道回來了沒?」竇雲霓又望向外頭。

「他們碼頭要上貨,有得忙了。小姐你先睡,明兒起早再去送行。」

「你們先去睡,我去等他吧。」

竇雲霓掩了窗子,來到她的妝台邊,輕撫一只烏檀木盒子。

離青哥哥明天就要出發去江漢了,她很興奮,也很期待,好像自己親自出門,一切都覺得新鮮有趣,問船行路線,問江漢的人文地理特產,還幫他打理好衣物包袱。

還有這個呢!她拿了一塊藍棉布扎起盒子,抬頭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眉眼彎彎,嘴角噙著神秘的笑容,不覺好笑地縮了肩,朝自己吐舌頭。

抱起盒子,走出房間,轉過兩個院子,來到兩年前他搬過來的房間,推開那從來不上鎖的房門,放下盒子,點亮燭火。

小小的房間,一張木床,一只櫃子,一張小桌,一張凳子,桌上擺著她幫他打點好的包袱。

她看著又笑了。坐到床上,輕撫他高大身形將青竹席磨出來的印跡,模了又模,干脆躺下去,縮手縮腳,將自己睡進那個淡青印子里。

等離青哥哥回來,該幫他換一張新竹席了。不,那時天涼了,她得輔軟褥子,也得央棉被店打一床冬被,再縫條他喜歡的棉布被套。

懊選什麼圖樣的花布呢?花朵?樹葉?山水?對了,她是雲霓,就讓白雲和彩虹陪伴他入睡吧,不知布莊是否有現成的花色,否則就得請人印染,或是由她來繡縫,這樣不知是否趕得及讓他蓋冬被呢?

她想了好多好多,笑得好開心,長長的睫毛也垂閉了下來……

星光閃動,夜蟲鳴唧,半掩的門被推了開來,急促踏進的腳步在見到床上酣睡的人兒時,立即放輕,靜靜踩下,不發出一點聲音。

胡涂的雲霓啊!莫離青仍是輕聲關門,見她縮成一團躺在床上,小身子卻是壓在被子上,他笑著搖了搖頭,月兌下長衫為她覆住。

他坐到桌前,好奇地模了下藍巾方盒,目光又轉回她身上。

燭火不甚明亮,紅紅暗暗地照出她蹭在枕上的臉蛋,闔起的眼睫像一彎半月,小嘴憨憨地張著,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笑得好甜,右手則是捏著被子一角。

十二年了,還是孩子般的睡相。若是以前,他會舍不得喚醒她,就讓她安眠到天明,自己則是坐在一邊守著她、看著她……

「雲霓?雲霓。」他畢竟還是喊了她。

「呵……」睜開看到離青哥哥,她又笑了。

「怎又跑來睡我的床?可別讓老爺瞧見了。」

「瞧見就瞧見,我是在等你嘛。」她坐起來,揉了揉眼楮,聲音黏膩。

「要睡也得關門,蓋上被子。」他略帶責備語氣。「都跟你說船吃水重,又是逆流而上,五更就得出發,晚上我就待船上,還等我?」

「等你回來拿包袱呀。」

小嘴打個哈欠,大眼用力眨了眨,頓時轉為清亮靈動,原是昏暗的房間也彷佛同時大放光明。

小妹子一覺醒來,成了大姑娘,莫離青心頭有如爬上螞蟻,想拂去,卻又想留住這騷動的感覺,他能做的,就是轉頭輕拍放在桌上的盒子。

「你帶什麼東西來了?」

「給離青哥哥吃飯的家伙。」

「哦?」他伸手解開藍布巾。

檀木清香撲鼻而來,新做的木盒輕巧堅固,他又看她一眼。

「打開呀。」她期盼地看他。

他掀開盒蓋,只見里頭分了幾個小榜,以絲絨為襯墊,密密實實地嵌住了一碗、一碟、一匙、一杯、一小壺、一筷架,還有一雙烏木筷子。

這是他最熟悉的吳山白瓷,毋須再繪上多余的花樣,就是實用又好看的器物;而雲霓親手所做的更小巧些,秀氣些,亮薄些,與制式模子大量生產的瓷器擺放一起,更顯出她手藝的精巧別致。

「我做的東西向來小一些,」竇雲霓認真地說明道︰「你可不能只盛一碗飯,要多盛兩碗才行喔。」

「盛五碗八碗都成。」他取出白瓷碗,放在掌心摩挲端詳,笑道︰「雲霓什麼時候偷偷燒的?我竟然沒看見。」

「嘻!傍你看見就不好玩了。離青哥哥,你喜不喜歡?」

「喜歡,我很喜歡。」他由衷地道︰「雲霓,謝謝。」

「客氣什麼呀!

她忽然不自在了,輕扯垂掛在身上的衣袖……她咦了一聲,拿起這件多出來的長袖男子外衫,那是離青哥哥的。

「離青哥哥,你讀書畫畫,都是你爹教的?」她扯著衣袖問道。

「怎麼問這個了?」他將碗放回盒子里。

「我想多知道離青哥哥。」

「是的,是我爹教的。」

「那後來你怎麼會到處流浪?」

莫離青正在扎布巾,聞言緩下了動作,望向那雙等待答案的大眼。

「娘過世了,爹也過世了,房子田地被舅舅佔走,那時我十五歲了,不需依賴親戚過活,便離開家鄉。」

他簡單帶過,她也明知他爹娘早逝,心頭還是重重一揪,將手里的袖管扯得更緊。

無依無靠,孤單過活,她生長在熱鬧的竇家窯,完全無法想象。

「你可以去考科舉,還是找個活兒,我怎听說想出家了?」

「世事無常,沒有永遠守得住的人、事、物。自幼我爹教我佛理,可我並不是很懂。既然這世間已經無所依戀,我便想出世去找答案。」

仍是輕描淡寫,神情平靜,她彷佛能看見年少的他,看破紅塵,獨自走進深山古剎……可她為何感覺如此淒涼啊?

「離青哥哥真是想不開呀,你頭發又黑又密,剃掉太可惜了……」她想扯開笑容,卻覺得嘴角垮了下來,聲音也哽住。「還好,呵……還好你來到吳山鎮,讓愛哭的我給留了下來。」

豆大的淚珠跟著墜下,她一慌,趕忙抹去,見他抬眼瞧了過來,立刻跳下床,趿著繡鞋跑到窗邊,推窗而出。

「哇!好多星星!不用點燈也很亮耶!」她揚高了嗓音,讓那哽在喉頭的酸澀隨風而去。

輕盈的一點星淚,重重地壓上莫離青的心坎。

「夜色正好,就別說我以前的事了。」他穩住語氣。

「好,那以後再說。」她吸吸鼻子,綻開笑容。「離青哥哥,你的彩石項練照了陽光會發亮,給我瞧瞧照上星光會變成什麼顏色。」

莫離青向來有求必應,更想在此刻讓她歡喜,便往衣襟里掏出一條紅繩,才勾了出來,突然心念一動。

「雲霓,你記得這顆石頭怎麼來的?」

「怎問我了?打從我懂事,你就掛在脖子上了,到底怎麼來的?」

丙然不復記憶。每當問雲霓五、六歲以前的事情,她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片段記憶,她的人生就像是從五歲才正式開始。

「這是撿來的,我看著好看就結成項練了。」他編個理由,拿下紅繩項練,用手指勾著讓雲霓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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