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青 第30頁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說著便走了過來。

她的視線移到眼前兩個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楮笑得彎彎的,嘴巴也笑得彎彎的,快樂地看著她,她卻是更加驚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來,震動著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還要走多……」

他話未說完,她丟了手上的陶壺,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壓得小腿發麻,才跑了兩步,便整個人趴跌在地。

「姑娘!泵娘!你要不要緊?」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踫觸讓她簌簌顫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開她、咒罵她。

「我不是壞人,你別怕。」男子因她的顫抖而急急解釋。

她欲掙月兌他的扶持,無奈力不從心,還是像團泥似地攤著。

「你臉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過來。

她立刻用力壓下右臉頰,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經伸了過來。

「啊?」男子本想幫她拂掉臉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問道︰「你的臉受傷了?」

她使勁搖頭。

「是天生的胎記?」他又問。

她仍然低著頭,必須用力絞緊雙手指頭,這才不會止自己持續發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會憐憫,有人會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惡鄙視,當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腳,再丟她一把泥沙或石頭,待完成了「避邪儀式」,這才會快快跑掉,或是趕她離開。

男子終于放開了她。她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緊繃著,已經準備承受任何踢打或辱罵。

「你听過盤古開天闢地嗎?」男子忽然說了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低著頭,目光只及自己微顫的沾泥雙手和灰撲撲的衫裙,心緒仍是混亂驚恐,無法回應他的問話。

「盤古分開了天地之後,女媧覺得大地空蕩蕩的。有點無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們人的樣子。」男子自顧自地道︰「她捏了千千萬萬的人,放他們到人間去,到了最後一個女女圭女圭,她看著很喜歡,很疼惜,很舍不得將這個可愛的女女圭女圭送出去,于是她模了模女女圭女圭的臉,祝禱女女圭女圭一輩子幸福快樂。可她沒留心,將指頭上的泥上給抹到女女圭女圭的臉上,所以,這個女女圭女圭就帶著女媧送給她的祝福印記來到了人間。」

他講話帶著奇異的口音,軟軟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團雲,又似平靜時候的河水,緩慢地流著,水浪輕涌,耀動出點點柔光。

她看到自己絞緊的雙手松了開來,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視野也漸漸地開展,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她看到了眼前的紅花綠草,晶瑩朝露,以及更遠處像條白練似的婉蜒河水,還有頭頂的晴朗藍天。

右頰溫熱的感覺回來了。太陽公公依然綻放熱力,大方地給予她陽光和溫暖;男子坐在她的左側,並沒有擋住她的陽光。

她怯怯地轉頭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觸,只看到他帶笑的嘴角。

「你還想听夸父逐日的故事嗎?」

他說他叫吳青。她搖頭。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兩個字,她還是搖頭。

他笑說,他是吳國人,從南方來北邊找生路。

那是很多個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邊初遇,他又講了夸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話。她听得著迷,直到他肚子咕嚕一聲,她這才驚覺他餓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籃子,起身頻頻回頭,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頭的山洞住處,她煮了一盆野菜,放進她珍藏的一條干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滿足地吃著,她也輕輕地綻開一抹微笑。

吃飽了,他向她道別,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雙很亮的眼楮,就像此時亮麗的晴空,天青,雲白,初夏暖風吹過荒郊山頭,遠方的曲阜城隱約可見。

她蹲在山洞邊的小土窯,撥開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從窯里拿出一件件燒好的陶器,再拿著細竹小別,仔細地刷掉上頭殘留的泥塵。

「這不是你那天捏的壺嗎?」身邊突然蹲來一個身子,那個奇異又好听的吳地口音同時響在她耳畔。

她被嚇到了,抱著陶壺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著著他。

「我老是嚇到你。」吳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搖頭,心髒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嚇到還要驚慌失措。

他又來了,帶著他如朝陽般的笑容來到她身邊,灼得她不知要往哪里跑,不自覺就偏過右臉,想藏起那塊令人嫌惡的胎記。

「我給你帶來剛煮好的新鮮豬肉,謝謝你那天請我吃一頓。」吳青舉起他手上的皮袋,隨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剛燒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裝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臉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讓他踫。

「原來你會說話!」吳青驚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將燒好的陶器搬到山洞里,來來回回地忙碌著。

「城里的人說你叫泥泥兒?」吳青也跟著她忙進忙出,又問道。

她搖頭,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麼名字,可能有人問她名字,她握著手里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個泥字;也可能是他們見她滿身泥巴,又會捏泥巴,終日與泥為伍,便喊了她泥泥兒。

她不會表達,只能默默地接過客人帶來的皮袋,取來她平時盛菜的陶盆,將一塊足足有七、八個拳頭大的肉塊倒了進去。

「來,我幫你切成小塊,你快趁熱吃。」吳青從腰間取下一柄帶鞘短劍,切割好豬肉,肉汁沿著切口流下,在盆底積成一汪肉湯。

她抬眼看他,不同于那日懶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遠的路、略顯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發髻,穿上干淨的衣袍,神采飛揚,笑意明朗,也依舊是那濃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臉蛋熱熱的,身體熱熱的,好似太陽公公曬著她的感覺。

她忙轉過頭,朝右側壓下了臉蛋,捧起陶盆走進山洞,放在一塊她用蘆葦編成的坐墊上,又拿來一個小陶碗,用筷子夾出一小塊肉,先擱到一邊,再去外頭窯邊挖出兩顆燜著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過的干淨清水,也一並送到蘆葦墊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終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舉一動,也在看她棲身的這個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個人住已經很舒適了。最靠里邊的山壁邊,鋪疊厚厚的蘆葦和干草,權充她的睡床;除了貯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幾乎讓她燒好的各式陶器佔滿了,一件件整齊地擺放著。

「坐。」她指了干草床,又指了蘆葦墊上的食物。

「你不用請我,全給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著小塊肉的碗,逕自走到洞口坐了下來。

垂下眼簾,肉香撲鼻而來,她咽了下口水,以兩根指頭捏起肉塊,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這肉不只以鹽調味,還有其它說不出來的香料,又軟,又甜,又香,跟她將干肉放進水里煮過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樣。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過後的彩虹,也像是等待遠方天際跳出來的紅紅日頭,或是听到一群鳥兒在樹上啁啾啼鳴,是一種喜悅的、驚奇的、能讓她綻開笑容的歡喜感覺。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後傳來吳青的贊嘆聲。「這雲紋刻得這麼細致,好像白雲在天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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