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青 第37頁

可如今,她左臉頰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貴賤、美丑、好壞、愛恨……以及孤獨所帶來的那種揪心蝕骨的苦楚。

她還是不會怨。誰肯听她怨?是跟她一樣不會說話的老天嗎?

「你的盆啊壺啊怎麼沒有鳥獸花草?這樣價錢差很多耶。」季孫陶又來嘮叨了。

「罷了罷了!等你想刻花草,再來刻吧,現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進墳墓里去的,工匠嫌晦氣,沒幾個人願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樣晦氣,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听他話,只捏泥人,不知捏過了幾千幾百個陶俑,看過幾千幾百個日出日落,季孫陶的胡子白了,講話不再大聲,也沒力氣嘮叨了。有一天,他兒子季孫涂拉了牛車過來,要她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這四個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輩子,就讓他們進去服侍吧。」

四個家奴坐在她前面,讓她可以照著他們的臉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麼時候他們也老了?昔日烏發,今日白霜;健壯的背駝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臉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開的紋路,拉下了他們干癟的嘴角。

她為季孫陶燒了三十個陶俑,也默默放進一個有黑斑特征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麼連我也捏下去了?」

季孫涂來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頭的華服陶俑,兩眼一瞪,立即破口大罵,拿起陶俑用力損落。

轟!那尊有著孝子季孫涂臉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撿起碎片,丟下山谷,順便掃下棄置山壁邊燒壞的陶俑,忽然見到兩個尚未燒制的泥女圭女圭,斷手斷腳躺在一起。

她記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團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著,不願去拾,便拿樹枝去撥,才一踫觸,干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塊,模糊的臉孔也化為泥塵,隨風飛逝。

討厭她的,就走了。季孫涂不再找她,卻來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們帶來婢妾、家奴、樂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愛的、不舍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個栩栩如真的替身,跟著亡者進到墳墓里。

每個被捏面貌的,或驚嚇,或忿怒,沒人願意一模一樣的自己跟著陪葬,他們全部板著臉孔,她也捏出一個又一個表情平板肅穆的陶俑。

她這才發現,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邊山頭有人抬來棺木,挖了墳坑,一個,兩個,十數個,墳頭日漸多了起來,她不以為意,她本來就是住在死後的世界。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頭發白了,曾經像流水般滑順的秀發變成了稀疏銀絲,而握住頭發的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細瘦的干枯手掌。

當她臉上肌膚漸枯槁,皺紋漸深刻,右臉的黑斑塊和左臉的刀疤似乎也不那麼可怖了;人們不再怕她,越來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卻沒力氣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穩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籃子,從早上走到黃昏,才能走到水邊去。她累得走不回來,便躺在草地睡覺,隔天再拖著佝淒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頭。

這天,太陽已爬上中天,炙熱地烤曬大地,她仍窩在陰涼的水邊蘆葦叢里,隱約听到很多人說話走動的聲音,她還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別睡了,小心又讓夫子罵。」耳畔傳來低聲警告。

「唔喔……」那是將醒未醒的黏糊聲。

「你課堂睡,郊游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別胡說!我去洗把臉。」那個叫宰我的終于醒來,來到水邊,不料一跤絆到她,跌了個狗吃屎。

「哇嚇!這里有一個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驚聲尖叫。

她終于睜眼,費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會動,沒死啦。」一群男人圍攏過來,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還好嗎……嚇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嚇得放手,她搖搖擺擺片刻,倒也坐穩了身子。

「怪力亂神!大白天哪來的妖怪!」一個白胡子老翁走過來,才斥責一句,也是瞪了眼,吃驚地看她。

「嚇!竟有如此貌丑老嫗!」

「夫子!我認得她。」一個學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過世,就跟她買了十個殉葬陶俑。」

「殉葬?」胡子老翁顯得很不高興。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說泥婆婆以前是陽虎的奴隸……」

「你別再讓夫子生氣。」有人扯著那學生,不要他提陽虎。

她依稀听到一個名字,隨即心底又躍出另一個名字,許久不曾波動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撫向心口,用力搖了搖頭。

這群人很吵,嚕哩嚕嗦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們不走,就她走吧,于是她收拾擱在身邊的兩尊捏好泥俑,放回籃子,準備帶回小山頭燒制。

胡子老翁始終不發一語,就皺著眉頭注視她那兩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簡直像活人一樣。」他不是贊嘆,而是帶著慍怒指責的口氣,隨之轉為尖銳嚴厲︰「不仁啊,失德呀,你將這活人似的泥俑送進墳墓,等同推著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過多少人?你模模良心,你做這種殺人勾當,不怕斷子絕孫嗎?」

她自幼捏泥人,從來沒一個泥人活過來跟她說話玩耍,胡子老翁憑什麼說它們是活人?打從它們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小子們,切記、切記,引以為戒啊。」

這群看起來很有學問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辯說,已經多年不再開口說話的她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她悶頭捏泥,個管人間是非,卻有人咒她斷子絕孫;誠如她好好地曬太陽,卻來了一個男子,先給她更強的光與熱,接著奪走她所有的陽光。

她做什麼都不對,是否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被生下來?

她不祥,她晦氣,她本不該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懷了胎,又流掉。胡子老翁說得沒錯,這就是斷子絕孫。

她顫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籃子,顫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頭。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籃子掉落地,泥俑滾出來,砸壞了頭身,她也倒了下來。

她再無力氣起身,但仍能睜開眼楮,望向天空,那里霧茫茫一片,應是星光璀燦,耀眼生輝,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頹然閉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里。

飄飄渺渺,似夢似醒,依稀仿佛有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傾訴著︰泥泥兒,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吧涸數十載的淚水涌了出來,流進了嘴里,苦澀無比。

她為誰守?誰又為她守?有人,便有傷害;有情,更是錐心痛苦。不如這樣吧,她生是一個人,死為一只鬼,在那個未知的鬼界里,她願獨自來去,自生自滅,不知悲喜,不解憂歡,依然捏她的泥巴,曬她的太陽,就這麼混沌過活,再也不要嘗那苦澀至極的孤苦了。

夜空里,一道流光劃過,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隨即滅寂不見。

星子殞落了,一縷破碎的魂魄也墜進了大地深處。

第10章(1)

「泥泥兒!」

誰在喚她?那聲音彷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緲、迷離,卻又顯得急切、激動,不絕如縷地鑽入她的耳孔,一再地呼喚她,想要她回頭……

不!她明明是竇雲霓,生于明朝永樂二十年,經洪熙、宣德,到了如今正統五年,怎麼會變成了孔夫子時候的泥泥兒呢?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