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愁合歡 第24頁

一個中年男子哭道︰「你說死就死啦!也不想想我養你那麼多年,花了多少錢!你真是來討債的死丫頭啊!本來想把你賣到妓院,多少可以拿些本錢回來,不然隨便把你嫁出去,也可以敲些聘金!可你就這樣白白死去,我還要給你出棺材錢哩!版訴你!老子沒錢啦,草席裹起來就把你埋了;算了,也不要浪費那張草席了,渾家的,把她的衣裳剝下來……」

「你這沒良心的!她還是個大閨女,怎能叫她光著身子!」另一個中年婦女先罵了幾句,也呼天搶地起來。「合歡啊,本想叫你采了藥草,再拿去賣個好價錢,你怎麼不小心就給我淹死了啊?你死了叫誰來煮飯洗衣?還有你弟弟妹妹怎麼辦?沒有人喂他們吃飯、幫他們洗澡了!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好不容易清閑下來,如今又叫我吃苦了,嗚!」

幾個小孩站在旁邊,垂著鼻涕哭道︰「大姐呢?大姐怎麼不醒過來?」

「她死了啦!」中年男人大掌拍下,喝道︰「喂!你們這兩個別人生的雜種,從明天起,替你家大姐下田耕種!」

「什麼雜種!」中年婦女抹了眼淚,卷起袖子。「死沒良心的,他們也是我生的,如果你死掉了,你也要自己的孩子被人罵雜種嗎?」

「死婬婦,你敢咒我?!說!你是不是背著我生雜種!你看看,阿狗這狗樣子,一點也不像我!」

「臭烏龜,你自己跟李寡婦眉來眼去,也不知道在外面生了幾個雜種!」

「你這個專門克夫的掃把星,我受夠你了,像只大母豬一樣,每年就拼命生孩子,我的田地都被這群小豬吃光了!」

「你才是發情的大公豬!你不想生,我還會大肚子嗎?」兩夫妻吵得不可開交,孩子們嚇得大哭。以前爹娘吵架,大姐會帶他們出去,可是,大姐不動了!

幾個上山幫忙的村人搖頭嘆氣,合歡尸骨未寒,這對夫妻已經在死尸面前吵起架來,可憐合歡生前被未婚夫拋棄,死後也讓繼父繼母糟蹋!

吉利氣得摩拳擦掌,想要上前揍那對夫妻,卻發現自己沒有形體,只是一個飄蕩在空氣中的旁觀者。

就在此時,合歡從樹後走出。沒有人看到她,她只是冷冷地望著這一切。她已經從地府回來了,閻王說生死簿上沒有她的名字,要她回來。她本來滿心歡喜,準備還陽繼續和爹娘弟妹一起過日子。

可見到腫脹腐爛的尸體,她一顆心陡地下沉︰難道她失蹤這麼多天,他們就沒來尋她嗎?再見到他們吵架,她這才明白!她在後爹後娘的心目中,只不過是個好用的下女兼搖錢樹!

餅去他們對她頤指氣使,她並不埋怨,畢竟這是她所倚靠的家。特別在兆哥離棄她之後,她孤獨無依的心全放在爹娘弟妹身上了。

然而,這個家也不是她的家,她注定是個無人關照的孤魂野鬼……

「合歡!合歡!」吉利心疼地喊她︰「你還有我啊!」

三百年前的合歡沒有听到他的呼喊,但吉利感覺手掌被捏了一下。

從此,合歡在忘愁湖畔住下來,她的心傷很深,深到不願再轉世受苦。

她偶爾下山,站在窗外探望慢慢長大的弟妹,也到私塾認字念書;每年的除夕,她一定站在柳樹下,等待那個不再回來的人。

風寒凜凜,物換星移,柳樹抽高,人兒變老,四十年在彈指之間過去了。

第四十年的除夕,她發現柳樹被雷打中,已經枯死,只留下幾條隨風飛舞的干枯柳枝,像是暗夜的魔爪,刮扯著她的心扉。

仔細算來,他如果沒死,也是六十歲的老人了,年紀這麼大了,還不回來看故鄉最後一眼嗎?

眼見家家戶戶正在準備年夜飯,她突然覺悟,她還在等什麼?信誓旦旦的人兒都可以拋棄,更何況是什麼都不曾留下的家鄉呢?

她的心更正冰封,毅然決然轉身離去,不再下山。

「合歡!」吉利想追上去,手掌又被捏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村口的山路走來兩個陌生人。

一個少年扶著白發老者。「爹,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幫你背石像吧。」

「快到了,不必休息。」老者稍微拉了一下包袱巾。「這石像不重,我還背得動。」

「這石像很重呢!我們一路從北方過來,除了睡覺以外,爹就是不肯把石像放下來。」

「有些東西是放不下的。」老者微笑看少年。「阿祥,就像你的親生爹娘放不下南方故土,所以叫你一定要回來。」

「總算離開金國,回到大宋了……」阿祥感慨著。

「這柳樹!」老者抬起頭,眯眼望看斷裂的柳樹,夕陽穿過干枯的柳條,映出他形容枯槁的老臉。「爹,這棵樹死了。」

「死了!」老者神情激動。這麼多年來,她等不到他,是否也會心死?若她因而他嫁,他不會怨她;此次回來落葉歸根,他只希望看到她兒孫滿堂、富貴平安。

世局多變,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只能認命。能在有生之年再見一面,他已心滿意足。

「爹!」阿祥扶住老者。「這些日子來你勞累了,回到芙蓉村後,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永眠芙蓉村,正是他多年來的心願呵!

緩步走進村子里,他環目四顧,反而沒有想象中的激情;故鄉變化不多,泥石子路鋪起石板,也蓋起幾間新房子,許多熟悉的舊屋依然存在。

村人都躲在屋內吃年夜飯,兩個外地歸來的游子並沒有引起注意。

憑著記憶,他來到了她的屋子前;過去的破草屋已經翻修成堅固的大屋,他叫阿祥敲了門。

一個小童開門問道︰「老公公,你要找誰?」

他盡量緩和情緒。「請問,我想問一位合歡老女乃女乃,不知道她……」

小童馬上扯起嗓門︰「爺爺,有人找女乃女乃!」

「不是找你家的女乃女乃,是一個叫做合歡的婆婆……」

一個灰發老漢走了過來,驚訝地道︰「你是誰?你說要找合歡?」

「是!就是合歡!」他身體輕顫起來,手指更是抖動個不停。「我是吉兆,我離開很久了,你是……你是哪一位?」

「吉兆?」老漢思索著久遠以前的記憶,能和合歡大姐扯上關系的人不多,其中就有一個……「阿兆哥哥!你是阿兆哥哥?我是阿狗啊!你還記得我嗎?」

吉兆頓時老淚縱橫,幾乎無法站立,要靠阿祥攙扶才能穩住身子。「阿狗,你也這麼老了……合歡呢?她嫁得好不好?」

「進來說吧。」阿狗深深看他一眼,再請他們父子進屋。阿狗的媳婦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添上碗筷,阿狗一面招呼他們吃家鄉的年夜飯,再在席間慢慢說出當年的情況。

啪!吉兆的筷子掉落地面,兩眼發直,干涸的眼洞再也掉不出一滴淚。她死了,就在他被迫遠赴北方的初春,死了!

「呃……阿兆哥哥,後來我們長大了,听爹娘說,是因為你負心他娶,所以大姐才會投水自殺。」阿狗把話攤開來說,大家都老了,沒什麼好隱瞞的。

阿祥挺身而出。「我爹一輩子沒有娶妻,他又怎會負了合歡阿姨?」

「你……你不是他兒子嗎?」

「我是爹的干兒子。」阿祥講述著當年迫使吉兆遠離的靖康之變,又道︰「我的親爹是在金國出生的第二代宋人,我是第三代;親爹臨終的時候,不忘交代一定要回到南方。正好兩年前宋、金又訂了隆興和議,金國朝廷態度緩和,同意老人回鄉,于是爹就帶我回中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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