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枝從緊握的小手里松開,掉落在堆積滿地的枯葉里。
「瑋兒重了。」薛齊抱住孩兒,雙手不覺擁緊了些。
忘了上回是什麼時候抱過瑋兒。他咽下喉頭的那股酸澀,唯願此刻能以自身的體熱給予孤單畏寒的孩兒更多的溫暖,更願以手上這份日益增加的重量提醒自己,他一定得做個盡責的好爹爹。
瑋兒不再扭動身子,而是順著他柔和的手勁,小臉俯落,貼上了他的肩頭,一雙小手也怯怯地攀了上來,緩緩地抱住他的脖子。
薛齊感受到孩兒輕緩的呼息,再模模他的頭,以大大的手掌護住小小的背部,讓小身子安歇在他的大懷抱里。
風卷殘雲,落葉紛飛,屋里點起了燭火,他快步走了進去,將今天突然多出來的好幾樁心事拋進了黑夜之中。
琬玉生有二兒,長子三歲,次女一歲。幼兒稚弱,無父所怙,端賴琬玉親力撫育,母子骨肉,相依連心,兒不可一日無親娘,琬玉不可一日不見親兒。然今父命琬玉棄兒不顧,遠嫁京城,縱令妻憑夫貴,衣食無憂,只恐琬玉心傷,思兒淚更多,惟恕琬玉堅辭婚事,懇盼薛爺成全。
「薛齊,盧衡到處說你要娶他家女兒?」
「是……」薛齊回過了神。
下了朝,面對恩師的殷切垂詢,薛齊卻想到了盧家小姐那封送到京城刑部衙門給他的急信,他這才知道原來她有兩個孩兒。
盧衡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一方面在朝中放話,一方面轉而說服他遠在宜城的老父;老人家向來景仰這位在朝為官的同鄉盧尚書,既然尚書大人親自提親,說明了不用聘金,又可奉送千兩嫁妝,樂得老人家立刻修書給他,要他選蚌黃道吉日,迎娶琬玉進門。
只要他點頭,盧家小姐勢必難違父命,需得拋下兩個孩子遠嫁京城……一想到此,他就無法釋懷。
他尚且憐嘆瑋兒沒娘,又怎忍心讓另外兩個已經沒有父親的孩兒失去他們至親的娘呢?
「你知道盧衡的用心?」翟天襄好整以暇地問道。
「卑職知道。」薛齊收回心神,面對恩師。
「這回他又想嫁他家第幾個小姐?」翟天襄道貌岸然,伸手輕撫飄飄長須,語氣卻帶著輕蔑︰「呵,多生女兒還是有好處的。」
「是盧家大小姐。」
「最年長的大小姐?不是幾年前嫁到江家了嗎?」
「正是她。此為再嫁。」
「你也不過三十有二,是未來的朝中棟梁。」翟天襄看他一眼,搖搖頭道︰「你有的是機會娶名門閨秀為正妻,比你年紀大再娶的比比皆是……唉,可惜去年趙大人的閨女了。」
「卑職不才,無緣匹配。」薛齊深深拜個揖。
去年恩師大力撮合趙右都御史之女,頗為樂見其成;他卻了解趙大人向來豪奢,妻女非絲綢不穿,非金玉不戴,他深感習性差異甚巨,最後以年齡相距過大婉拒了。
「不提舊事了。」翟天襄也知他個性,接受了他這一揖,又道︰「盧衡沒什麼本事,只是那年工部尚書突然死掉,一時找不到人選,就升了他上來。這些年來他毫無建樹,可有可無,也該請他告老還鄉了。」
「朝廷人事,還請皇上和太師定奪,卑職無權過問。」
「既然他想當你的岳父……」翟天襄扯動了嘴角,似笑非笑。「不管你這婚事成不成,看在他這份用心,我就暫且留他了。」
「太師,卑職不希望因為這樁親事影響……」
「薛齊,當官不要過度拘泥。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學不會?」
「是。」
道別恩師,薛齊心中涌起一股郁悶的感覺。自從兩年前江家倒下後,朝中逐漸形成兩大勢力,一為恩師守成持重的翟黨,一為銳意革新的陳黨;而恩師曾為皇上在東宮時的太子師傅,夫人又是太後的表姊,新皇即位,百廢待舉,自然多所仰賴,一年前正式委以內閣首輔重任,從此恩師在朝中的地位堅不可搖,完全將陳黨踩在腳底下。
盧衡權衡形勢,很快就選邊站好。
盧衡懂得明哲保身,無可厚非,他是老好人一個,誰都不得罪,誰都是朋友,這也是盧衡在官場打滾數十年的生存之道。
然而,不諳政事的女兒卻成了謀求利益的「祭品」;當初,盧衡不也將女兒嫁給權傾一時的江家?
恩師擺明了不喜他娶盧家小姐,之所以留下盧衡,也是此人無功無過,听話順從,事事配合,沒有理由拉他下來;可一番話倒像是給了盧衡、也給了他極大的面子。
如今他若執意不娶,他絕對相信盧衡自有辦法再去找一個對盧家有利、也願意接納盧家小姐再嫁為妻甚至為妾的官商人家。
一個被休離的千金小姐,帶著兩個孩子,能過上怎樣的日子?
深秋風寒,空曠的明庭卷起沙塵,遮蔽了宮殿和晴空;退朝的朝臣們三兩成群,準備回去各自的衙門辦公,前頭有人找了翟太師寒暄,一行人轉往議事房,去談那永遠糾葛復雜的人事和國事。
薛齊獨留後頭,緩慢踱步,仰看天邊被吹得越去越遠的雲朵。
她的信,措辭委婉,真情流露,而意志堅定,更不可忽視。他反復誦讀,早已熟記內容,也將那娟秀的字跡深深刻入心版。
琬玉,她的名字叫琬玉。她不以女子慣用的「妾」自稱,也不寫「我」、或「余」,對他不用敬辭,提及自己也不用謙辭,而是毫不避諱地落下她的閨名,就像她盧琬玉本人親自出面,與他平起平坐對談。
為了不與孩兒分離,她要求他拒絕婚事;話說回來,若他願意讓她帶著孩子一起來呢?
還是娶了吧。非關政治,非關利益,非關憐憫,非關同情,不必想太多,只是種種因緣剛好湊在一起,那就是——
緣分到了。
第2章(1)
琬玉攜帶一子一女,由丫環春香陪伴,在隆冬酷寒時節上路,趕赴京城成親,不料半路遇上大風雪,被困在客棧七日夜,待馬車進入京城城門,已是成親當天申時初。
兩家老太爺皆不願耽誤吉時,直接催趕琬玉一行人進入薛府,要新娘子速速換了喜服,好能趕上一個時辰後的拜天地時刻。
細雪綿綿飄落,春香站在廊下,滿頭大汗地抱著啼哭不止的小女娃。
「妹妹怎麼哭個不停?」琬玉換了一襲紅襖裙,急急奔出客房。
「小姐啊,妹妹不肯睡,她只認你的香香。」春香一臉無辜,她也想幫小姐照顧孩子,可她就是沒有小小姐所熟悉的娘親女乃香。
「我來。」琬玉立刻接過小女娃,焦躁神色轉為柔和,輕聲細語地哄了起來,「妹妹乖喔,娘在這里,娘知道你坐車累了,乖乖睡喔。」
「嗚……」妹妹還是哭著。
「別哭啊。」琬玉拍哄著小身子,在廊里輕移腳步。
「小姐,著裝已妥,請你過去大廳準備行禮。」京城盧府過來幫忙打扮梳妝的兩個僕婦提醒道。
「等妹妹睡了,我就去。」
「夫人。」長廊那邊跑來家保,看到紅衣服的女子就趕緊鞠躬道︰「盧老太爺請您過去,要跟我家老爺拜堂了。」
「莫不是妹妹又發燒了?」琬玉完全沒听到他的話,只是凝注妹妹哭得紅撲撲的小臉蛋,手掌立即模了上去。
「不會吧,早退燒兩天了。」春香也靠過來輕觸妹妹的額頭。「小姐,沒有啊,妹妹沒發燒。」
「你天生熱底子的,是你手熱。」琬玉不放心,試了又試妹妹的額溫,再將手掌貼上自己臉頰比較熱度,卻被手心的冰冷給震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