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浪拍岸,船只來來往往;江風起,將清風送進了江漢城。
裴遷已在此盤桓兩日,本想再向西行,听人說有一座玉姑祠很靈驗,他便向城西郊行來……是西邊啊。
向西行來已有一個月,他並不期望能立刻找到她,還抽空抓了一個江洋大盜,但他時時不敢忘的,便是為那張符念咒加強靈力。
陣陣香味吹來,他聞得出有花香、草香、樹香、檀香、女人脂粉香;再往前定去,只見一溜低矮白牆,里頭的桃花林一覽無遺,還有許許多多提了香籃的善男信女,看來這里就是香火鼎盛的玉姑祠了。
他踏進大門,仿如立刻走進了桃花源,落英繽紛,花飛花舞花滿天,各色桃花綻放枝頭,紅艷艷的,粉女敕女敕的,為這座庭園增添不少活潑生氣;紅男綠女來來去去,有的形色匆匆趕上香,有的悠閑坐在樹下陪小孩玩耍,還有人擺攤賣平安符和香包。
這里真不像是廟宇。他收回目光,踏上青石板,朝向正前方掛著「玉姑祠」的小廟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心頭大震。
他旋即回頭,從第一塊青石板踏下去,走一塊,數一次,直到走完九九八十一塊青石板,他也站到了廟門口。
他平息已久的心情激蕩不已,抬頭看去,里頭供奉一尊仙女塑像,眉清目秀,只能用美若天仙來形容她的姿色,但她不是靈靈。
他先不進廟,而是大踏步繞到了小廟後頭。果然有一個小門,他穿門而出,就看到一片青翠翠的竹林。
他再也按捺不住激情,跑入竹林,仰頭看去,盡是清涼的綠意,翠竹高聳,直入青天,仿佛巨人似地撐住了一片天。
白雲悠悠,綠竹蒼蒼,他閉起眼,感受清風吹拂,風過竹林,掀起了海潮也似的回響,竹子互相擠撞,這支嫌那支胖,那支嫌這支礙眼——
榜,格,格……她是這麼形容竹子相撞的聲音。
「啊……」他長長吁了一口氣,眼眶紅了。
靈靈啊!終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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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遷忍住心頭激動,拿香湊上燭火,為自己點燃一束馨香。
這就是靈靈的家。這里所有的景物都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樣,而且還有一樁怪事,剛剛他才進了廟,就被一對小夫妻誤認為是「胡大哥」。
雖然他跟石少爺說,世上長相相同的人很多,但他無法說服自己,為何那人剛好也是姓胡呢?
神壇上的玉姑仙子能告訴他嗎?
旁邊的藍布門簾掀了開來,走出一個佝僂老太婆,她白發皤皤,一身灰布補軒衣裙,臉上滿是斑點和皺紋,嘴巴又皺又癟,看來年紀很大了。
她不是別人,正是玉姑仙子的本尊,胡靈靈。
媽呀!老婆婆一見到裴遷,立刻嚇出一身冷汗︰心髒咚咚狂跳。
是他!怎麼會是大個兒!但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垂下眼簾,以極大的定力抑住快要跳出嘴巴的心跳。還好,老婆婆眼皮下垂得厲害,看不出眼神,臉上皺紋也多得可以擋住她瞬間的驚惶。
她既然出了房間,再突然轉回,就顯得矯情,更何況她已抹掉他的記憶,他早就忘了她,且她現在是管事婆婆的身分,她怕什麼怕呀?
她定下心神,也不招呼他,故意慢慢走著,直接坐到管事婆婆的椅子上,一改在神壇邊會多講兩句請人捐錢做功德的話,抿緊了乾癟的嘴巴,老僧入定,誰也不看。
「我可以求一支簽嗎?」最不想看的人來到面前。
「求什麼?」
「尋人。」
「尋什麼人?」若是海捕文書里的大盜,或許她可以幫他。
「尋我的妻子。」
「可也。」老婆婆聲音沙嗄。「你先擲茭,看玉姑仙子給不給求。」
妻子?他竟然成親了,她當然是不給求了!
不對啊,他忘了她,娶妻自是正常;可他吻過她,怎能再去吻別人呀……壓抑六年的凡人情感陡然涌出,她暗自咬牙切齒,嫉妒得冒火。
裴遷哪知管事婆婆的心事,取了杯茭就丟。
老婆婆眼睜睜看著空中伸下一只戴著金色鐲子的長手臂,指頭靈巧一轉,硬是將杯菱翻成了聖杯。
臭哪吒!回去玩你的風火輪,不要玩老娘的杯菱。她暗中傳聲大罵。
我偏愛玩!好好玩喔。那只長手臂又將第二個杯菱翻成聖杯。
第三次,裴遷當然還是擲出聖杯。
老婆婆不得不裝模作樣,眯眼看著地上的聖杯。「既然玉姑仙子允許,你自取一簽吧。」
裴遷自簽筒取出一根竹簽。不同于孝女廟,這里的簽詩是寫在上頭的,他恭敬地將竹簽奉上給老婆婆。
「自己看。」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總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裴遷看了,了然于心,應該就是玉姑祠沒錯了,但他還是問道︰「能否請婆婆為晚輩解簽?」
老婆婆心底氣得半死,這又是哪吒使弄的簽詩!她明明將他的簽詩變為「排雲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逼,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可到了他手中,竟然變成了「不識盧山真面目」,這不就指明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嗎!
不!他忘了。她氣惱下已,她怎會一再忘記他忘了她的事實呢?
「我不會解簽。」她冷漠地道︰「你去廬山尋人吧。」
「婆婆听過姑兒山嗎?」
「沒听過。」
她再度受到驚嚇。他不可能記得姑兒山的。今天有太多驚奇了,她五百年的心髒是老了,承受不起了。
但她眼不抬、手不動,又如老僧入定般,乾脆裝死詐睡。
裴遷凝望管事婆婆,抑下心里的疑慮。老婆婆這麼老,衣服這麼破舊,講話和動作十分遲鈍,她不可能是靈靈;靈靈聰明靈巧,更愛漂亮,不時就要換一套不同花樣的紅衣裙,她一定不願變成老太婆的。
他不敢驚擾睡著了的管事婆婆,將竹簽放回簽筒,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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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弦月勾開了滿天烏雲,月光慘淡,江漢城一片昏暗。
小白狐有氣無力地趴在屋頂上,兩只圓圓黑眸黯然失神,不斷地掉出大顆淚珠,掉呀掉,淚水滴上了屋瓦,聚成小小的咸澀水窪。
大紅狐坐在他身邊,看到小弟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她也難過。
她已經講太多了,但小弟陷得太深,不像她當初抽身得快……唉,快嗎?要是快,她就不會有種種矛盾的心情了。
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很多事。小弟為了救曲柔,變身為已經摔死的石伯樂,開開心心地在石家過他的太少爺生活,混吃混喝,沒想到假戲真作,越玩越起勁,不但專心經營石家事業,還喜歡上了曲柔。
她不斷苦口婆心勸小弟,修道重要啊,但她說不動興匆匆籌辦婚事的小弟,便改而威脅恐嚇曲柔,警告她,要是她真跟小弟成親了,就會害得小弟魂飛魄散,永不得成仙,甚至也沒辦法當人。
曲柔果然聰明,找來了他大哥曲復和裴遷,在小弟面前搬演一出愛裴遷、害怕小弟是狐妖的戲碼,然後她再現身悲傷不已的小弟身邊,加油添醋,終于讓小弟放棄了留在人間娶妻的美夢。
向來破壞姻緣皆是有損功德,她可以想像得到,她的功德簿又要出現好幾頁污漬了,可她寧願壞了功德,也不願小弟重蹈覆轍。
寶德,可以慢慢修,但墜入了人界,陷進了情障,便是萬劫不復,難以再清心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