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雲吟 第19頁

「少爺,喝粥,小心燙。」

他伸手握住碗,眼楮還是放在帳冊上,唏哩呼嚕喝完粥。

再來是一塊花卷,兩顆肉包,一碗參茶,全靠她一面對帳,一面分心為他拿吃食,喂進了他空虛的肚子里。

而他,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在自家事業上,神情又變得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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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頭升起,一直忙到太陽下山,侯觀雲坐在桌前,望著堆疊整齊的帳冊,心底涌起一股沉重的無力感。

清查完畢,賺錢的事業幾乎全是官商勾結而來的,都讓官府給查封了,損失鉅大且無法挽回;剩下的只是小賺或賠錢,宅子里最後的五萬兩現銀也全讓大掌櫃拿去救急了……

他輕嘆一口氣,濃濃的倦意掩來,起身走出書房。

天已暗,外頭大廳尚未點燈,連平日吱吱喳喳的七仙女也不見了。

他快步走過,不願再在黑暗里多待片刻。

進到睡厲,里頭已燃上燭火,柳依依正挽起袖子,俯身拿手試水溫。

「少爺,熱水準備好了,你可以沐浴了。」

「嗯。」他站在大澡盆邊,月兌下了外衣,等著她離去。

柳依依接下他的衣服,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離去,而是遲疑了片刻,這才道︰「少爺,你的頭發打結了,我幫你篦頭。」

「喔。」他一模頭發,原來全散了,整個披在腦後,他這幾天大概就是這副不修邊幅的邋遢模樣,見了人也不搭理,難怪丫鬟都跑掉了。

他以手指抓了抓,果然打結打得厲害,一時耙梳不開。

「好。」他打算過去坐在椅子上。

「少爺,趁著水熱,你先洗澡,等一下我再……」

「你幫我篦篦頭,再幫我洗頭。」侯觀雲月兌口而出。

「好。」柳依依不介意服侍累壞了的少爺。

可是,她的臉卻熱了。眼見少爺開始寬衣解帶,她立即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胸膛,雙手伸出,捧住他月兌下的衣衫,接著,他開始解褲頭的帶子……

她慌忙閉上眼楮,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熱水的熱氣和她身體的熱度令她滲出點點汗珠,這個洗頭任務是不是有點艱難啊?

噗!這是少爺踏進澡桶,她還不能睜眼。嘩啦!這是少爺坐下來濺出的水聲,可以睜眼了嗎?可是他的身體藏進水里了嗎?

「依依,好了,你可以睜開眼楮了。」略帶笑意的聲音喊著她。

「是……」

柳依依睜眼,趕快撿起丟在地上的長褲,目不斜視,先將衣物拿去放好,再拖來一張低矮的踏腳凳,坐到少爺的後面。

拿出篦子,左手抓起一把頭發,右手仔細地篦開糾結的發絲,再慢慢往上,直到頭皮處,將這一撮頭發梳理得十分滑順。

一撮又一撮,她手勁輕巧,不至于扯痛他的頭皮,而那篦子梳到頭皮上時,又能夠稍微用力刮梳下來,篦去髒污,按摩頭皮,循環血路,讓他緊繃多時的腦袋得以適度放松。

侯觀雲半躺在溫熱的水里,舒服地閉起眼楮,嘴角微微揚起,回味著小泥球臉蛋上的兩朵紅暈,想不到她平日大剌剌的,這會兒也會害羞。

他很累了,完全不想花力氣做最簡單的事情,所以他破例要依依服侍他洗澡,徹底做一個四體不勤的懶惰少爺。

當一個大少爺真好啊,有丫鬟服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無憂無慮,天塌下來有爹頂著……

輕輕一嘆,他張開眼,望著氤氳的水氣,心頭有了片刻的迷思。

輕輕一嘆,柳依依手一滯,讓篦子順著她的手勢滑了下來。

才十天沒幫他梳頭,幾百根白頭發竟悄悄地長了出來,密密地藏在他豐厚的黑發里側,別人看不到,她卻在梳理之間瞧得一清二楚。

銀白發絲,根根分明,她不忍看,卻又得面對,長長的銀絲纏繞手上,折了幾個彎,仿佛也纏住了她的心。

「依依,你在嘆氣。」

「我沒有……」她會嘆氣?柳依依驚心地望著掌心里的發。

侯觀雲手一攬,將一大把頭發抓到胸前,拿起來細看。

「呵,原來如此。」他看到了,也明白她那聲蚊子也似的嘆氣原因了。望著摻在黑發里面的銀白,他不禁露出苦笑,高聲吟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暮成雪啊。」

年輕的他,竟然冒出了這麼多白發,他為何而憂?為何而悲?果真憂心過度,思慮成疾,能讓人轉眼間由青春走人暮年?

「依依,我教你讀詩。」他暫且拋開沉暮般的心緒,解說道︰「剛剛念的是李白的將進酒。他另外還有一首白頭發的詩,我念給你听。白發三千丈,離愁似個長——」

「少爺,我不要讀詩。」柳依依突兀地打斷他。

「你不是最愛听我念詩嗎?我還沒念完呢——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長發飄浮在水面上,分不清是黑是白,他抓著把玩,笑道︰「這位李白老兒很有趣。白發三干丈?哪有人頭發這麼長,那不就從宜城拉到京城去了嗎?所以他看到這頭白發,嚇了好大一跳,照照鏡子,問著自己,咦!奇怪了,我什麼時候結了滿頭白色冰霜呀……依依?」

身後久久沒有動靜,他轉過頭喊人。

昏黃燭光里,她低著頭,唇瓣緊抿,鼻頭紅紅的,眼楮似乎也紅紅的……

是燭火照射的顏色嗎?可燭火能為她的羽睫凝結出瑩亮的露珠嗎?

柳依依很快轉過頭,俯身拿起屋子里最後一塊玫瑰花肥皂,聲音似乎哽在喉嚨里。「少爺,我這就幫你洗頭了。」

「嗯。」他不動聲色,轉回了臉。

飄在澡桶里的頭發讓她撈了回去,接著她在他的頭發上抹肥皂,再以指月復牲柔地為他按摩頭皮。

她安靜地打理他的三千煩惱絲,淡淡的玫瑰花香飄逸在她的指間,滌去污垢,洗去疲累,他再度舒服地閉上了眼楮。

小泥球話變少了,以前只要他讀詩,她一定會興匆匆地盯住他攤開的書本,強記文字,並且和他一起嘲笑李白寫的白發三千丈太夸張。

詩人沒說錯,白發何止三千丈呢,他的愁恐怕是三萬丈、百萬丈,綿綿無盡了。

她也跟他同愁了。下雨之前,天空總會有跡象,那麼,她那呼之欲出的淚雨從何而來?

李白的詩?他的白發?她的命苦?——侯家都快發不出薪餉了,她還得辛辛苦苦服侍少爺洗澡?

她的確是辛苦了。

方才驚鴻一瞥,他沒放過她暈黑的眼圈,也才意識到她整整陪了他一夜又一天了;他只是案牘勞形,而她不止幫他抓帳,似乎還有空喂他吃了三餐吧?那她又吃了嗎?

「依依,你吃晚飯了嗎?」

「吃了。」

「吃什麼?」

「吃飯。」

她聲音很輕,好似怕一不小心,氣息就會噴在他光溜溜的身上。

呵,小泥球也累了吧,話也不肯多說兩句,真悶啊。

入夜的大宅子里,悄然無聲,窗外傳來兩聲蛙鳴,不像以往,眾蛙並沒有接著合鳴,那蛙似乎不甘寂寞,又蟈了一聲,久久仍是沒有回應,也就悄然無聲,不知所蹤了。

「少爺,好了。」柳依依終于出了聲,拿巾子干他洗淨的濕發,松松地挽起一個髻。「少爺別再讓頭發沾著水,我待會兒進來梳頭。」

「依依,別走。」

「頭皮哪邊還癢?要抓抓嗎?」

「你的手借我—下。」

「喔。」她回答得略微遲滯,但還是走到他面前,伸出她的右手。

燭火映照下,她的手掌略微通紅,指頭因踫水過久而起了皺紋,手背膚色較黑,指甲圓短,血筋明顯,骨節硬繭突出,截然不同于其他丫鬟費心保養的女敕白柔荑,處處顯出她是一個辛苦干活兒長大的農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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