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氣里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淚水。「我當下人的哪敢奢求過好日子?我只恨不生為男兒身,恨不能讀書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力幫忙,我就代少爺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爺吐痰了,我還會看著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忍受不相干人家的恥笑嗎?!」
「空口說白話,你完全沒本事!」
「沒錯,我是沒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現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觀雲!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長大了,你也知道老爺早晚會出事,這是你該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別當少爺,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願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鋪,踫地一聲坐了下來,拿手掌掩住臉孔,十只指頭用力插進發里,不斷地胡亂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卻還是無可抵擋地被卷了進來。
「以前要是跟著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如今不跟著爹,還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我能不能什麼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過我想過的日子?!」
他沙嗄的聲音悶在手掌後面,再也藏不住他極深極深的悒郁。
柳依依淚流不止。少爺是受了怎樣的窩囊氣?又是怎樣地忍氣吞聲求人?老爺造孽,為何要少爺來承擔呀!
餅去人家看到少爺的笑,她卻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擔起家業的毅力,她卻看到了他的軟弱……
油燈一明一滅,他亂發上幾睫銀白晃動著,閃出刺眼的光芒。
一個月前還藏得住的白發,如今一根根冒了出來,頑強地在他年輕的黑發上耀武揚威,到底他是憂慮多少心事、飽受多少折磨?
望著那孤獨的身影,她淚水流了又流,心髒絞了又絞,這時才驚覺他竟是衣不蔽體,像個嬰兒似地縮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淚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邊,為他覆了上去,輕柔地拭去他身上殘余的水珠。
「少爺,先將衣服穿上,別著涼了。」
「走開,別管我……」他的聲音透出濃濃的疲倦。
她沒有猶豫,伸出右手,將他的手拉了下來,緊緊握住。
他紅著眼楮,愣愣地望著她一雙完完全全包覆著他大掌的小手。
「少爺,最難過的時候都過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嗎?」
「日子也許還是不好過,但依依會陪著少爺。」
「依依!」他的心顫動了,反手抓來那只小手,緊緊偎住他的臉。
小而柔軟的手掌仿佛變成了一張溫暖的大被,不止偎著他的臉,也裹著他極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貼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擔,安安穩穩地靜臥好眠。
男兒有淚不輕彈,即便他飽受屈辱,他都咽下來了;可事過境遷後,今夜在一個溫軟的小丫頭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為遭逢變故而哭,也不為勞累委屈而哭,他哭的是,在波濤洶涌的生命里,竟還能覓得一方清涼得以安憩,他是何其幸運,能蒙老天如此疼寵!
「少爺……」她模著他的熱淚,亦是心疼落淚。
被迫成長的滋味不好受,這擔子太重了,更何況是迫不得已。
「依依,我不想生氣,可我一股氣悶苦難受。」他幽幽地道。
「這不就吐出來了嗎?」她輕拍他的背部,當作是繼續幫他拍出穢氣。「還有什麼想說的,我都听著。」
「不說了。」他倚上了她,將頭貼在她的胸口摩挲著。「生氣很難受,氣會喘不過來,胸口很悶,腦袋很脹,還會頭痛……」
他突如其來的貼近令她感到驚慌,但她隨即釋懷。既然少爺總是從她這兒得到安慰,那她就任他予取予求,好好寵愛他吧。
「好呀,那少爺就別生氣,我幫你縫個大女圭女圭,你生氣就揍它幾拳。我先說了,你可別在上頭寫我的名字,那我可不縫了。」
「我該寫我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語氣幽微,輕勾一抹苦笑。「我這公子哥兒只懂享福過好日子,什麼都不懂;當初應該積極介入我爹的營生,想辦法扭轉過來,今天也不會有這個局面了。」
「你想扭轉,老爺會允許嗎?是少爺聰明,故意裝瘋賣傻,啥都不管,否則今天就不止老爺被抓去關了。」
她總是能明白他的用心。侯觀雲一顆心好似融在溫水里,身子也變成了輕輕飄浮在水面的花瓣,不需花費力氣,自自然然地就讓清水托起了他,悠然自在。
「我十三歲第一次跟爹去拜訪官老爺。」他恍惚陷入了回憶里。「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我爹竟可以為了一塊出產好木頭的山林,故意陷人于罪,讓官府查封整座山,再送錢給貪官,賤價買下,砍下木頭賺大錢……他是我爹,我無能為力。剛開始時我會質疑,卻換來一頓臭罵,說我不懂事、不受教,我只好想辦法送錢補償受害的人家……」
「所以少爺抄經,為的也是度一切苦厄。」
「勉強度了吧?至少目前還能保全侯家……依依,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害怕侯家會像江家一樣敗個精光,而我會走上江四哥的命運。」他語氣里仍透著一絲不安。「我怕這個家還是會垮掉……」
「少爺永遠不會變成江四爺。」她以手指輕輕順過他頭上的白發,柔聲道︰「侯家和江家也許遭遇類似,可江四爺有他自己江家的命運,他走他自個兒的路;而少爺是侯家的少爺,你只能以侯家少爺的身分去承擔侯家的一切,你和他的路完全不同。」
她的撫觸輕柔,言語卻如金鐘玉磬,重重地敲擊著侯觀雲的心。
當年,江照影無力挽回父兄死罪,只得拋妻別子,陪伴老父流放邊關,終致潦倒歸鄉;而侯家雖然不可避免的走上同一條路子,但如今他已挽回爹的罪刑,且只要他一日為侯家少主,他就有那份責任和能力將侯家扭轉回正軌,他已一步步走向陽光,又何必一直回頭望顧江家那片陰雲呢。
他再也無需懼怕。
是誰,陪他捱過困厄痛苦,讓他明白了自己已長成一個真正懂得承擔的男人?
將來,他又希望誰能陪他走過每一天的日子,就像這樣,吐露心事,坦然自在,知心偎依,永永遠遠?
他抬起臉,見到了一張閃動慧黠靈光的嬌柔臉蛋。
是她。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喜歡她了。也許剛開始時,他只是單純地喜歡和她在一起,然而隨著時光流逝,兩人朝夕相處,在不知不覺之間,又加深了他對她的依戀。
他是不是愛上了這種依戀、也愛上了一直伴在身邊的小泥球?
出門前的親密感覺回來了,他有一股強烈的想望,願將她放在心上,珍重地愛惜這個知心伴侶——她就是他心愛的人啊。
「依依……」他壓抑著聲音,緊緊握住她的小手。
為什麼以這種猜不透的目光看她呢?柳依依心頭狂跳,慌忙縮回了手,長長的睫毛眨下,掩蓋住惶惑難安的瞳眸。
「少爺,你累了吧。」她將他覆身的大巾子拿開,拿來他的衣服披上。「你坐著休息,小睡片刻也好,我去幫你燒水。」
「依依,不要走!」他驀地將她攔腰抱住。
「少爺,這下子跟我撒嬌了?」她雙手都被他圈住了,只得強自鎮定,笑道︰「別老光著身子,我幫你穿……」
極度異樣的酥麻感急速從腰肢竄升上來,她全身一陣戰栗,小嘴張著,再也無法出聲,眼前立刻蒙上一層白茫茫的水霧,什麼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