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木在二樓客廳,打開攪拌器,左手拽鐵盆,右手握攪拌器,面無表情,處理盆內皂油。它們因為攪拌,逐漸濃稠,她的心,也跟著黏糊糊。
回高雄一個多月了,平日做精油手工香皂,放有機商店寄賣。只賺少少的錢,但成功地遠離是非,生活平靜,還不賴啊,她自認適應得很好,只除了要看繼母的臉色……還好,從小就習慣了,麻木了,也不太難受。
攪拌器攪出一圈圈漩渦,她好像又看見某人的手,重復攪拌的動作,而她在旁邊看著,笑著,檢查那個人做出的成績……
唉。
嘆氣了。
菁木走去陽台,眺望屋外風景。從這里看出去,十二月的天空灰藍,市立公園里,樹們頂著黃頭發。這是個星期天,小孩們在游樂場嬉戲,幾對夫婦聚著閑聊,有個小女生,冰淇淋掉了,弄髒裙子,小臉皺著,嚎啕大哭,媽媽蹲下來安慰她,幫她揩淚……
菁木呆看著,機器嗡嗡響,眼淚掉下來。女孩哭著哭著,怎麼越看越像自己?從小沒媽媽疼,哭的時候,誰揩淚?誰叫她別哭?是年少的夏澤野,他表情慌張的,急切地伸手過來,揩去她的眼淚。
「別哭……別哭……」那時他焦急地要安慰她。
為她揩過淚,現在弄哭她的,也是他。
這不是茉莉開的季節,是記憶頑固,她才隱約好像又看見夏澤野,又聞到雨天的茉莉香。
只因為他曾經溫柔,所以沒辦法純粹去恨。
菁木矛盾,恨自己軟弱。想快快忘記他,好多夜里,這麼對自己說。快忘記他們一起看片子,忘記一起打電動,忘記他拿蟲嚇她,說一堆謎語似地甲蟲術語,說時麼時候結蛹,說什麼時候羽化。他眼色那麼亮,跟愛她的時候一樣熱烈……她從來沒听懂過。
現在,他和誰講這些事?
他說甲蟲羽化後,要第一個拿給她看,現在羽化了沒有?他高興嗎?他拿給誰看?
每個星期六晚上,她坐在電視機前,看夏澤野編寫的「寵物戀人」。他真可惡,昨晚劇情安排男女主角,手牽手,響應科學家號召的跳地球活動,劇中男女手牽手跳,他們笑得愚蠢,幸福得教人嫉妒。
菁木知道,夏澤野是故意的,故意寫給她看。
她生氣,哭到天亮……
她離得遠遠,可恨心魔常駐,生活平靜,內心卻不得安寧。她希望藉距離和時間,去消耗,去排泄掉對夏澤野的感情。誰料到,他,卻在她血紅心房結晶。痛痛地閃耀著,閃耀著不再屬于她的光輝。
第八章
十一月五號,「寵物戀人」全劇殺青。
寬哥包下雲海飯店二樓,舉辦殺青宴。香檳、紅酒,一瓶瓶開,大老板上台致詞,感謝某某跟誰誰,長話連篇,大家哈哈哈哈哈哈捧場炳下去。
女明星們盛裝出席,穿低胸套裝,一桌桌敬酒,不停彎腰,賞心悅目,養肥老板經理主管眼楮。有的穿超短迷女裙,這邊坐大老板腿上,那邊跟經理擠同一張椅子,花枝亂顫地笑,香汗淋灕。
氣氛熱烈,演男主角的偶像明星,抓麥克風上台高歌,努力不懈,讓大家知道他除了演技還有歌喉。這一唱,那歌聲果然讓大伙覺得被割喉。
夏澤野叼著煙,坐在暗處,看男明星扯著嗓唱──
「想念已經走到邊緣……錯覺還在身上纏綿,不知不覺……我是舍不得,曾經你的陪伴……」
夏澤野捻熄香煙,捻不熄心中火焰,小小火焰,還燙著心。
喧嘩嬉笑中,只有他,默默飲酒,喝了很多很多,想藉酒精沖淡心頭不斷涌起,某人的身影。他起身,腳浮啊,到洗手間,扭開水龍頭,朝發燙的臉潑冷水。抹去水痕,凝視鏡中自己,雙目疲憊殷紅,他勾起嘴角,他笑,笑看自己的狼狽。
「好熱鬧啊是不是,真開心噢對不對……」編劇小馬,忽然現身在他身後。面色斯文白淨,對他微笑。「這出戲好成功,听說給老頭們賺了不少,對不對?」
夏澤野回以疲憊的笑容,轉身,離開。
「大編劇果然不屑跟我說話。」小馬陰沉道。
夏澤野頓住腳步,回身,面對小馬。「有事?」
小馬瞳眸閃爍不定,面孔異常蒼白。「我想恭喜你利用我的故事,然後成就你的事業。現在你是大紅人,大紅人啊,寬哥指定下一部戲也讓你寫,你很過癮吧?對不對?對不對?」
夏澤野挑起一眉,咧嘴,冷冷笑開。「你要感謝我嗎?挽救你混亂的故事,不必,我心領了。」他喝醉了嗎?覺得眼前小馬的臉模糊了,四面牆為什麼在搖晃?
「你搶我的故事……」小馬走近,盯著夏澤野,眼楮火紅,「那是我的……被你卑鄙地搶走了……我的故事……你們叫我不要寫,偷我的東西還不準我要回去,你們對嗎?這樣對嗎?不對嘛!這不對的!」
「不是吧?」夏澤野失笑道︰「這中間有誤會,你問寬哥,還是,你去問王叔……」懶得理,他轉身離開。
小馬吼他︰「少裝了,寬哥說是你要寫的,是你要我不用寫,你很好了,每個人都說你厲害沒人知道是我的,都是我的!你賠我……你賠我才對……這樣才對!」
夏澤野震住,電光石火間,都明白了,轉身,面對他。「是你?打電話一直騷擾我?」
小馬笑,白牙,燈下閃著冷光,他面露得意,身子左右搖晃。「對嘛對嘛,就是我啊,我讓你知道,這行業還是要講道義的啊,搶別人的東西,就別想安心過日子嘛,這樣才對,這樣才對!」
「呵……」原來如此,電視台頭頭們,兩邊都不得罪,讓他們各自誤會,真奸詐。好意幫小馬收爛攤子,現在竟被當成卑鄙小人。無妨,無妨,連深愛的女人都罵他卑鄙,再加個小馬無所謂。
夏澤野抽取擦手紙,懶洋洋地揩淨手中水漬,低垂眼眸,淡漠道︰「很遺憾,讓你這麼痛苦,但是能力不足,遷怒別人是沒用的。」抬眼,正視他,笑道︰「與其浪費精神,打電話去恐嚇別人,有那個力氣,不如好好檢討自己寫得多爛。」
他扔掉手紙,轉身離開。
小馬爆紅雙目,抓起鋼料垃圾桶,就朝夏澤野後腦重擊。
──
頃刻,夏澤野看見雪白磚牆,開出一朵朵紅艷艷嬌滴滴的花兒。
玫瑰?紅玫瑰嗎?他遺失了最深愛的那一朵,軟軟地,撲倒在地,頭痛欲裂,嘴卻噙著抹笑,他聞到鐵的氣味,或是血腥味?
呵~~
是幻覺。不是紅玫瑰,是自己的血。
「你再說啊,再說嘛,你不是說我有種出來?我打你這樣可以嗎?對了嗎?」小馬在他面前蹲下,眼色瘋狂,和他的眼楮對望。
夏澤野看著看著,看不到小馬,看到是想念著的,那張柔美的臉。而沿著額頭淌下的,是熱熱濃稠的紅。漸漸地覆蓋眼楮,漸漸地害他張不開眼楮,緩緩跌入黑色深淵。
誰還在唱?那首歌?為什麼旋律在腦海徘徊?
難忘你的擁抱……難忘你的美好。錯覺……錯覺……
我是舍不得,曾經你的陪伴。難忘你的擁抱,難忘你的美好……錯覺……
他暈眩,劇烈的痛楚,令他的身體抽搐。
回光返照嗎?他又想起兒時那個雨天,在游樂場,看菁木縱身一跳,倒懸單杠,像頑皮猴子,倒吊著,搖晃著,對他笑。
他看著,神魂顛倒。他伸手,模模她的臉。
他求她︰「不要玩了,下來好不好?」
她吃吃笑,她一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