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今兒沒有火車可以讓她過夜,她必須盡快找個地方落腳。
田裏的老伯伯告訴她,這附近沒有旅館,只有三家民宿,如果她想省錢的話,小山頂上昆慈堂的禪房也很清幽,招待有三餐素食,只要隨意添點香油錢就可以了。
朱邦璇算算自己不是太滿的荷包,一度想到禪寺去跟菩薩騙吃騙喝,但想想又覺那樣實在太過意不去,再說她帶著這三個寶貝蛋,也恐怕擾了師父們的清修。
於是她來到了這家叫「胡媽媽的店」。
胡媽媽的店隱身在小山陵上一片結實匯匯的果園後方,如同銀碗盛白雪,白馬入蘆花,不是刻意找尋,很難覓其蹤影。
胡媽媽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獨居寡婦,態度相當親切,一听說她想住一、兩個月,馬上就主動將每日五百元的房租降為兩百五十,以方便她這個看起來單薄瘦弱,有些寒磣又風塵僕僕的出外人。
這兒一共有五個房間,胡媽媽在兩個女兒統統出嫁以後,就將多余的四個房間清出來當民宿,賺點微薄的收入糊口。
這屋子雖然談不上豪華雅致,牆垣和屋頂也有點斑駁,但窗明幾淨,環境清幽,對她這個形同落難的灰姑娘來說,已經算是相當溫馨舒適了。
胡媽媽這兒本來只提供早餐,除非客人特別要求,否則是不供應其他餐點的,但每天一到了吃飯的時候,胡媽媽就叫她一起過去用餐。
「有人作伴,吃起來比較有趣味。」她說。
胡媽媽的經濟情況並不是太好,但生性豪爽的她卻很好客,朱邦璇天天賴著她吃吃喝喝,想付她餐費她都不肯接受,直說大家有緣,要用粗茶淡飯和朱邦璇搏感情。
朱邦璇住進來後沒幾天,巧逢中秋節。胡媽媽拜拜完七生娘媽,回到屋裏見她呆呆坐在房裏,索性走進來跟她哈啦兩句。
「老實跟胡媽媽說,你是不是跟家人鬧脾氣了?」否則哪有人過節也不回去的。
朱邦璇笑著搖搖頭。「我爸爸、媽媽都過世了,也沒留個兄弟姊妹給我。」想鬧脾氣也找不到人呀。
「還沒結婚?」
「還沒。」她腦中忽地閃過剛易的身影,臉上的光彩驟然黯淡了些。
胡媽媽是久經世情的人,這點情緒的轉變哪能瞞得過她犀利的雙眼。
「那就是和男朋友鬧別扭,故意躲起來讓他著急?」
朱邦璇薄女敕的臉皮霎時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更讓胡媽媽確定自己的猜測。
「不是,不是的。」朱邦璇急著爭辯。
「那男孩子是做什麼的?」
「哪個男孩子?」她一愕,登時反應不過來。
「你男朋友啊,不然我說的還會是誰?」跟她老人家裝傻。
「他呀?」才啟齒,朱邦璇就發現說溜嘴了,忙緊抿著雙唇,羞澀的把五官全數埋進胸前。
「要不要跟胡媽媽談談你那個他呀?」瞧著她可愛又稚氣的模樣,像極了她的女兒,胡媽媽忍不住摟了下她的肩膀。
朱邦璇傷感的搖搖頭,「我跟他已經切了。」話聲才落,豆大的眼淚就滾滾而下,一顆顆晶瑩的摔碎在手心裏。
「但你還愛著人家。」否則就不必也不會傷心成這樣了。「是他移情別戀?」
朱邦璇還是搖搖頭,但不肯再多說什麼。
「他工作不順,手頭太緊,常向你調頭寸,害你很苦惱?」
「不是。」水汪汪的眼楮眨呀眨,小嘴抿著抿著又想掉淚了。
唉喲,急死人,話也不直說,盡苞她打啞謎。
「那是,他有不良嗜好?玩心太重?工作太忙,沒時間陪你?」陡地,不知想起什麼,她凜然問︰「是他的家人反對,不讓你們在一起?」
「也不是那樣。」,教她從何說起呢?
「既然什麼都不是,那就是單純的吵嘴嘛。小事一件,快,去去去,打個電話給他,叫他來接你。」
「不要,我再也不想見到他。」朱邦璇情緒激動的說。
「哇,還不是普通的鬧鬧別扭而已喲。」若非和朱邦璇相處了有一段時日,了解她不是個愛哭愛胡鬧的女孩,胡媽媽才不會把她的話當真呢。「想找個人吐吐苦水嗎?」她可以當免費的張老師。
「謝謝你的好意,可我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嚴格說來,她和剛易並沒有吵架斗嘴,她只是直覺兩人之間的感情已經變質而已。
「難怪古時候的人說︰剪不斷,理還斷。大概就是這種情形。」胡媽媽很懂人與人之間的分際,她不肯說,她也就不再追問。
直到吃完飯,她端了一盤水果來到客廳,兩人又閑聊了一些家常,她方又把話題一轉。
「說句老實話,你愛他嗎?」男女之間,不管吵得多凶,決裂得多徹底,只要彼此仍存著愛意,就值得費盡一切去挽回。
「唔。」朱邦璇肯定的點點頭,明眸一眨,淚水又傾注而下。
「傻孩子,不哭不哭。」胡媽媽像疼惜女兒一樣,把她摟進懷裏,輕柔的拍著她的背。
有一搭沒一搭的,她總算問出了剛易這個四四方方,稜稜角角的名字,以及他外科醫師的職業。
兩人的戀愛談得不算太久,對方心意如何猶不明朗,但朱邦璇陷得很深卻是可以肯定的。這孩子比剛來的時候整整瘦了一大圈,原本就弱不禁風的身子,長此下去可怎麼是好?!
小女孩就是這樣,明明想人家想得快不能自己了,嘴皮子上卻是怎麼也不承認。
胡媽媽也年輕過,也熱熱烈烈的愛過一場,她知曉那種縈懷失據,無力自拔的痛楚。這個忙她是非幫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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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月光,從樹梢輾轉映入二樓的陽台。
罷易半癱在椅子上,面前茶幾上的千邑白蘭地已僅剩一小滴,奄奄的躺在杯底喘息。
他的酒齡很長,但當了醫師以後,也許是基於工作需要,平時他是滴酒不沾的。然曾幾何時,他開始貪戀杯中物,不分晝夜地保持著酒性附體的狀態。酒於他已經不是可喝不可喝,而是非喝不可。
當酒性發作時,他腦中那飄迷離的疼楚可以慢慢被淡化,臻至一種完全釋放或暫時被掩飾的境界。
雖然酒醒之後,可能有一波更劇烈的揪心痛楚等著他,但是至少這讓他清楚意識到,他不僅有一具皮囊,還有一個靈魂。
僅僅十分鐘之前,他剛完成第七趟的北台灣之旅,只為了尋找那個不告而別的她。才踏入家門,原本近三分之二瓶的白蘭地已涓滴不剩。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明白他對她的愛究竟有多深,沒有人明白這個女人何以會成為他生命的焦點,讓他愛得欲語無言,讓他把她摟在懷裏,一顆心卻失落得像經年塵封的信夾。
他又從酒櫃裏拎出一瓶起瓦士,將酒杯倒得半滿。舉杯端至唇杯,卻又重重的放回茶幾上,因為琥珀色的汁液上浮現出伊人的身影,讓他心頭一顫,酒意於剎那問全醒了。
他霍地起身,來到那熟悉的房門外,喀喳,沉睡中的門呀地張嘴打著哈欠,迎面撲鼻的是一股淡淡的馨香。
「你真的不回來了嗎?」嗅聞著依舊回蕩於空氣裏朱邦璇的味道,剛易在心底無聲地喟嘆著。
信步走到床前,朱邦璇離開後,他嚴禁阿琳上來打掃這個房間,以便保留它原來的模樣,方便他睹物恩人。床上仍平整的擺放著那套他送給她的睡衣。粉紫色的衣擺因窗外的冷風微微地飄揚著,仿佛一種無聲的招喚。
他彎子拎起睡衣,手指輕柔地摩挲著,接著放至鼻翼下,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氣,心情驀地快意飛揚,但只短暫幾秒鐘,他就陷入無邊的沉痛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