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花 第3頁

家中三天兩頭的喜氣並沒有能沾染到誰,讓這宅子的歡笑聲多些、讓宅子里哭喊的冤魂多些平靜。

每每指名到誰,那些哭聲總是會飄到蘭質小樓來。

即便她有張同阿爹一模一樣的臉皮,即便她是阿爹正妻所出的女兒,她一點力也使不上。

一十九房妾室,也掩飾不住丞相府沒個帶把的男丁,閻瑟大丞相膝下無嗣子的空虛。

女兒們是賠錢貨,養賠錢貨的用處就是在于替父親鞏固他想要的裙帶關系,閻府專門出產美人,大家樂得接受這樣的酬庸。

她沒辦法說服阿爹正視一下她們這些女兒們的心情,男尊女卑,甚至當女兒的不經允許上了廳堂也會被斥責。

大戶人家的規矩多得像枷鎖。

她被豢養著,穿上華麗的衣裳,利益聯姻,也是她將來逃不過的命運!

「小嫻妹妹。」

「妳為什麼不肯幫我……阿爹最寵妳,妳都十八了,他還讓妳留在府中,我才十四,還未及笄,妳足足大了我四歲,要出嫁,怎麼輪也輪不到我……」氣急敗壞的叫囂像一幕永不止歇的戲碼,帶著女婢的庶出妹妹風卷殘雲的踹開小樓大門。

閻金玉還沒能反應過來,一個巴掌硬生生的摑上她的臉蛋。

她身子一歪,打翻了繃繡,大把的絲線從盆子傾倒遮去上頭還未完成的捧桃童子。

「我不嫁!決計不嫁那個豬頭!妳去跟爹說,他只听妳一個人的話……」被點名即將出嫁的人撲向前扯住閻金玉的前襟,她的氣力出乎意外的大。

閻金玉憐惜的看著眼前窮凶惡極的漂亮臉蛋,眼角猶有淚漣漣,已經腫成核桃般的眼大概從接到消息就哭了很久。

即便對她再粗暴,閻金玉也不忍苛責。

「小嫻妹妹,妳知道阿爹不會听我的,他,誰的話也不听。」

她要是有足夠的能力,前面那些嫁人的妹妹們又算什麼?

「妳胡說!妳樂得我們一個個嫁光,去大娘的眼中釘、肉中刺……」她音調一轉,轉為悲愴。「我們好歹姊妹一場,為什麼妳就是不肯幫我……妳的心好硬,存心要逼我走絕路是嗎……」

「七小姐,妳別為難大小姐了,小姐身不由己啊。」听見喧嘩,匆忙打外頭進來的答應連忙勸解,往上瞟的丹鳳眼飛快向隨她進來的女婢、家丁使眼色要他們見機行事。

「站住!妳這死丫頭,胳臂往哪彎我怎會不曉得,滾邊去,不用妳來說嘴!」要不是她只有兩只手,怕是也想對答應出手。

答應努努嘴,輕易扳開小嫻掐住她家小姐的手,順勢將她往僕役扔,這才將快要岔氣的自家主子救起來。

小嫻滿臉驚愕,氣焰卻還是大得很。「我要是做了鬼,第一個不原諒的就是妳……閻金玉!」

人被押走了,倒翻的繡架重新站好,繡線混成了堆,就像她被影響的情緒。

模著頸子的她不能忘小嫻妹妹臨走時帶怨挾恨的眼神。

久遠以前的記憶回來了,跟小嫻毒辣的眼神重迭。

「小姐,喝杯水壓壓驚……」答應靠了過來,她說了什麼閻金玉再也听不到。

她明明忘了不是……忘了幼年總是糾纏她不休的惡夢。

捧著硬是讓答應塞進手中的茶碗,她嗚咽。

為什麼大家都恨她?

都叫她做那些她做不到的事?

為什麼大家都為難她……

第二章

一件月牙色的袍子掛在桃樹伸出來的枝枒上,寬大的棉袍被清洗過,袖口、領子、衣襬都被細心的拉直了稜線,衣帶蕩在微微的風中,在稠稠的綠、悠悠的天藍,徜徉其中,是一抹非常顯著的顏色。

桃樹下,閻金玉倚著樹干,風在吹,吹著細細的歌聲字字清晰動听悅耳--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有腳步聲走近,听見歌聲,躊躇了下,並沒有離去,直到歌聲停歇意欲轉身卻已然被發現。

「書生?」

「金玉小姐。」

「你要去哪?」

「不知道小姐會在這里,我馬上就走。」他改了時間用處好像也不大。

「因為我唱歌你覺得難听嗎?」

「並不是。」

「我唱來唱去也只會這首我娘教我的歌……」她有些害羞。

「妳……唱得好听。」

「我娘生前很喜歡這首詩,哄我睡覺也是反復吟唱,我听著听著也熟了。」現在想起,那段歲月是娘親最得阿爹寵愛的時候,也是她跟母親最親近的日子,無憂無慮天真歲月。

十歲時京城流行天花,娘親沒能躲過那天災,吃力的挨了十天半個月走了,她死後沒幾年阿爹開始狂納新妾,沒了娘的她也逐漸失去了爹,荒腔走板的日子再也沒有人唱搖籃曲給她听,再也沒人將她馱在肩膀上晃得她頭暈卻咯咯笑個不停……

靜靜的听著她孩子氣的描述、神往的表情,他一直就這樣看著她。

有那麼一瞬間,閻金玉對上他又黑又亮的眸,竟然有種他能了解她渴望擺月兌孤單,渴望有人作伴的感覺,恍惚,他懂得了她的寂寞。

他們互望,言語突然失去作用,隔著不到幾寸的距離,可以輕易的听見彼此的呼吸,低促的吞咽聲,時光好像停止了。

「咕啦!」吊在桃樹枝上的衣服啪啦作響,卷進了兩人中間。

原來,起大風了。

捉住好似要往下溜的袍子,閻金玉紅著臉補救,「瞧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忘了正事,這袍子我洗干淨了,要還給書生你的。」

她慌亂的踮起腳尖想把晾著的衣服拆下來,腳尖越踮越高,習慣左右反穿的繡鞋卻不大肯配合,腳扭了。

「啊……』她輕喊,彎下腰,手上的袍子被扯下一截。

「小姐沒事吧?」

「我想說晾在樹上比較快干,哪知道……」樹枝上多是皺結,可沒竹竿的光滑圓潤,晾上去容易,要收卻要技巧的。

「舊衣服了,不相干的。」

「對不起。」又糗了,像是宿命。

「以後要記得把鞋穿正,才不容易拐到腳。」往上縮的裙子露出兩只小兔兒鞋。

雖然腳踝痛得很,閻金玉卻勇敢的揚起頭假裝不痛,「這樣好穿,鞋不會掉。」

程門笑看她發白的臉,眼眶中亂轉的淚花,不懂她為什麼要強忍。「很痛的話哭出來沒關系。」

她搖搖頭,「不行,哭了會沒人喜歡我的。」

沒有人喜歡愁眉苦臉,這樣的大家庭她是眾人虎視眈眈的對象,哭笑皆不由人。

程門笑看著眼前這青蔥水女敕的小姐,心中多了幾分溫潤如水的憐惜。

「對不起,在下唐突了!」

還沒意會過來,他已經彎腰蹲下握住她兩只兔兒鞋一邊一只月兌下來。

不喜歡穿襪子的她不自覺的縮起腳指頭,想把腿兒抽回來--

「別動!」他用男性的手將腳踝處冒出來的青筋四下推散,又將小腿處緊繃的肌肉細細拿捏,直到肌肉松弛,這才將兩只鞋穿回她的腳。

「謝謝。」閻金玉滿臉通紅,飛快用繡花裙蓋住腳。被他握過的腳心還滾燙著。

「最好請大夫再來看一下,要是扭傷了筋骨就不好了。」即使她穿回鞋子,她那形狀優美小巧,指甲呈健康粉紅狀的腳丫子卻叫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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