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樣懸梁,卻也常常教人懸出一身冷汗來,就有那些個笨手笨腳的考生,因為太緊張便忘了繩結是拿來綁發髻,不是拿來上吊的,沖動得就把脖子往繩圈里套……幾乎每個晚上都險些鬧出人命來。
但是緊張氣氛還不止于此,在黑夜幽幽的客棧里,燭光昏暗的大堂,四周靜寂無聲,二、三十條繩子掛著二、三十個人頭……發,就有那等睡得迷迷糊糊下樓來上茅房的客人被活生生地嚇昏過去。
有鑒于此樁慘劇,客棧老板自忖心髒也不太好,便緊急頒出了條店規──凡是懸梁者必須在燭光之下保持好氣色,免得臉色慘白會讓人誤以為客棧鬧鬼,因此一律得上鮮艷彩妝,否則不能在大堂出沒。
可是就在眾考生一一照辦之後,隔天一早卻傳出了客棧鬧妖怪的傳聞,氣得客棧老板索性一到晚上便拿木板把所有考生的房門釘死,直到第二天早上雞鳴時才差伙計把木板拆掉。
就這樣「懸梁讀書會」被迫解散,考生們只好自求多福了。
相較之下,實秋因為日日夜夜苦苦思念著伊人,導致神情憂郁了點,每天早上起來吃飽飯就出去溜達逛大街,見到了什麼適合珊娘用的便買下來,不到五天便已經堆了一房間的禮物。
至于書呢?早被他拿去墊在不穩的桌腳下了。
反正他隨便考考都不比這群飯桶差吧?
「君大爺,您今兒是不是也還幫我們做包子呢?」掌櫃的一見他又拎了一籠子的紅嘴綠鶯哥走進來,眼楮一亮,急忙上前殷勤討好道︰「您昨日做的包子可好吃了,我們上下都愛吃,還有客人聞到了香味,便急著問店里有沒有賣,可見得有多好吃了。」
「是嗎?」實秋高興極了,想也不想便把鶯哥鳥兒塞給他,「我去廚房遛遛,說不定今天興致一來,再做給你們嘗嘗。」
「君大爺,你真的可以嗎?」掌櫃的口水都快流下來,忽然想到他也是待試的舉子,不禁有些遲疑,「可是剩十天就大試了,你……」
「大試?」實秋怔了怔,環顧著四周讀書讀得眼青臉白氣虛的書生們,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一點都不像他這些年來所期盼和想象的那樣有意思。
他老覺得讀書應考是一件瀟灑又浪漫的事,文質彬彬的才子,出口成章後贏得世人的贊嘆,並且遇上了個知書達禮的世家小姐,從此紅袖添香夫唱婦隨,那該有多好?
可是真正進了京城來,他發覺怎麼跟自個兒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有些讀書人若不是真讀成了呆子,就是荒唐得比他們春風寨的強盜們更討人厭,還有自大狂的,色鬼的,酸儒型的,滔滔不絕口水噴死人的……什麼款的都有。
真真教他長了見識。
「對呀,您不也是進京來趕考的嗎?」
「對呀,我也是進京來趕考的。」他興致缺缺地道。
「那您還是安心看書去吧,我瞧您器宇軒昂、氣概非凡,說不定您就是今科狀元郎呢,倘若真是如此,那敝小店可就風光了。」掌櫃的只能把口水抹一抹,哈著腰道。
「對我這麼有信心?」實秋睨著掌櫃的,似笑非笑。
「那可不,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書生,我就見您最有大將之風了,所以我可是把全部的信心都賭在您身上,您可別讓我失望才是。」掌櫃的說得滿臉激憤,「像三年前東升鐵字號客棧那個死鐵公雞,做人尖酸刻薄不說,還老是苛扣考生的伙食費,人家交了一兩銀子,給的是一顆饅頭、兩碗茶,沒想到老鴨堆里跑出個鳳凰來了,那年狀元就偏偏出自他們客棧,哼!那個鐵公雞就光靠這點吹噓囂張了三年……」
「你心情放輕松點。」實秋同情地拍了拍說得臉紅脖子粗的掌櫃。「正所謂老天有眼明察秋毫,各有前因莫羨人,你這麼虔心,說不定老天爺今科真給你店里中個狀元。」
掌櫃的聞言大喜。「那就承您金口貴言啦,如果真讓我店里出了個狀元郎,我保證擺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以茲慶祝!」
「到時候這杯水酒是要叨擾的。」他笑了起來。
「一定,一定。」掌櫃樂得合不攏嘴。
實秋若有所思地接過紅嘴綠鶯哥,緩緩拾階往樓上走。
掌櫃的話讓他這些天來消沉的應考意志又逐漸回來了,無論如何,人是進京來了,沒好好考完便回去,他非但對不起春風寨上的好弟兄們,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珊兒。
他執意離開她就是為了要應試,想一圓狀元夢,今日又怎能輕易放棄?何況只要他考上狀元,就不算是強盜了,那麼珊兒一定也會很高興,說不定會高興到願意再考慮嫁給他。
他的心卜通卜通的急跳,一想到成親這件事,竟熱血沸騰澎湃了起來。
是啊,經過這些天痴痴念念的苦楚,他就算是顆糞坑里的石頭也該明白了,這一生也只有珊兒能夠令他神魂顛倒、相思成狂。只要想起她的笑容,他便不由自主地跟著微笑起來,想著她憂郁的神情,又心痛到難以自持。
為了讓珊兒能風風光光地嫁給他當官家少女乃女乃,而不是只嫁給一個強盜頭子當押寨夫人,他一定要使出渾身解數拿下這狀元不可。
還有小刀和阿飛的狀元夢,也該由他這個大哥來幫忙實現了!
一想到這兒,實秋便精神抖擻了起來,愉快地哼著歌蹦上樓,準備把所有墊在桌腳下的聖賢書翻出來……跟它拚了!
第八章
他已經離開一個月了。
珊娘這些日子以來疲倦憔悴,難以成眠,每天都想著他的笑語還有想著他究竟會不會回來?
直到有一天在剁洋蔥剁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時候,她突然大叫了一聲,氣呼呼地將菜刀直直插入厚砧板中,厭惡極了再這樣哭哭啼啼的過日子。
「他要來也沒通知,要走也沒相辭,究竟是不把我放在心里還是不放在眼里?」她美麗清減的小臉浮起了閃閃發光的神采,忿忿然地負著手在廚房里踱起步來。「到底要娶我,不娶我,好歹也說一聲再走,這樣叫人家一直牽腸掛肚的,算什麼呢?」
她孫珊娘可不是好惹的,要怎樣也得交代個清楚,可別讓她不明不白地每日空等。
珊娘當下下定了決心,堅定地掀開竹簾子走進大堂,對所有等著吃包子的老客們大聲宣布──
「十里坡包子店歇業三個月,我要去跟某人要個說法、給個交代!」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隨即爆出了陣陣熱烈的鼓掌聲。
「好!好!好樣的!」阿瓜伯瘋狂拍手。
「這才像我們小珊娘!」楊大叔拚命吹口哨。
「去給他點顏色瞧瞧,我們挺妳!」曹老頭跳上桌子,揮舞著拳頭。
珊娘雙眸發亮地望著他們,感激得喉頭哽咽,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多謝各位鄉親父老。」她優雅地欠身作禮。「我一定不負大家的厚望,謝謝、謝謝啦!」
「妳要加油哇,幸福是自個兒爭取的,別讓愛情悄悄自妳手上溜走。」阿瓜伯感慨地道︰「想當年我跟『青花閣』的小青就是因為……」
「阿瓜,不要再說你那幾百年前的戀愛史了呀……」登時全場又是一片哀哀叫。
珊娘顧不得笑,這些日子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清醒了,也再度活了過來;她興匆匆地上樓,開始收拾行李。
「楊大叔,勞駕您幫我準備一輛騾車,我要快騾加鞭進京城去找相公!」下樓後,她急急對著經營騾馬出租行的楊大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