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從小就討厭髒,受不了臭,但是那一張小臉和那一雙柔弱卻亮晶晶的大眼楮,卻讓他忘了這小男孩一身的又髒又臭。
「你叫什麼名字?」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他,少年高瘦的身子緩緩蹲下來與他平視。
「阿青……」小男孩驀然對他綻放了一朵平生所見最天真動人的笑容,縴細的指尖怯怯卻堅定地伸出來攢住他雪白的衣袖。
而他,竟沒有任何一絲絲厭惡的感覺。
「阿青。」他盯著小男孩,情不自禁也回以一笑。
冥冥中像有鏈子就此將自己與阿青拴住,素來獨坐獨臥獨行的他也在那一剎那有了一個貼身小童子。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但他和阿青之間是與眾不同的,非一般主子與僕佣之間情誼可相提並論。
對阿青,他永遠有出奇的耐性和包容。
而阿青待他更是無微不至……
風流自若、貴氣英挺的千載驀然察覺到自己的心髒猛跳了好幾下,亂了三、五拍。
轉眼間,阿青都十六歲了,而他的心……
他悚然一驚,連忙甩了甩頭。
「天!見鬼了,我在瞎想什麼?」他心驚肉跳地揉了揉眉心、胸口,最後是眼楮。「我昨晚可能也沒睡好,今天腦子亂七八糟的。」
「王爺,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要不要請向神醫過來看看?」阿青急了,伸手模了模他的額頭。「咦,不燙啊,是不是哪兒有毛病?」
「如果不是頭,就是我的心。」他嘀咕,臉頰微緋地別過頭,輕咳了一聲。「你說有客人來,誰?這樣冷的天氣,如果沒別的事就主客兩便吧。」
阿青嫣然一笑,「王爺,我瞧你的毛病是懶吧?你已經足足一個月沒出門了,現下就連有客到府都不見,這可怎麼了得呢?」
「你到底是不是我王府的人?怎麼不向著我,盡幫襯別人呢?」他沒好氣地一敲她的腦門。
她捂住作疼的腦袋,臉兒紅紅地笑了。「我當然是……王爺你的人。可是貴客在外等久了,人家會說我們福王府待客不周的。」
「我是不是一定得出去見客?」他口氣很是無奈。
「是。」她笑嘻嘻的點頭。
「你簡直比青樓的老鴇還狠心,這樣冷的下雪天還要逼人見客。」千載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古琴,懶洋洋地起身。
靈兒噗哧一聲,連忙捂住嘴巴。
阿青好氣又好笑地白了她一眼,拿過雪狐大氅服侍主子穿上。「是啊、是啊,統統是我逼良為娼又逼娼為良行不行?靈兒,妳還在那兒偷笑,快替王爺打傘,別讓雪花沾濕了王爺。」
「回阿青總管,晶兒和當兒已經在外頭候著了。」靈兒連忙說。
「嗯,有進步,記得提醒我下個月讓帳房為妳們加餉。」她滿意地再替主子順了順領子,「王爺,請。」
千載微笑望著阿青,實在不得不承認,難怪自己會這樣疼愛包容他。阿青彷佛可以預見自己的每一項需要和每一個動作,就連自己未曾想到的,他都先設想照料好了。
他腦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
世上美人絕色豈止萬千,可阿青只有一個啊。
千載不甘願地自暖烘烘的屋里步過寒天雪地的幽徑曲廊,走了快半個時辰才到位于最外圍的小鏡疏影廳。
但是一見到那一身黑貂大氅氣度雍容英俊不凡的中年人,他滿肚子的牢騷和不悅都消失無蹤了。
「呵哥,原來貴客便是段叔啊。」他眼底的笑意也像隆冬乍放的陽光,忽然亮了起來。
段無秀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那,不禁激動喜悅地踏前一步,似乎想與他擁抱或拍一拍肩頭,但又在最後一瞬間想起千載的尊貴和素來不喜與人踫觸的習慣。
王爺自少年起便名揚天下,是出了名的富貴公子,笑容可掬的和善王爺,但是真正有幸親近他的人卻很少很少,段無秀很慶幸自己就是其中一個。
「回王爺,被你一聲『段叔』叫得下官不認老也不行了。」段無秀相貌堂堂,衣著華麗潔淨,一雙手修整得干淨無比,一看就知道是個拿筆而非拿刀的。
「段叔久居蘇州東城,今日風塵僕僕趕到京城來,想必不只是來找我喝一杯酒的吧?」千載笑嘻嘻的開口,親切地一擺手讓座。
「王爺好眼力,看得出下官是有求而來。」段無秀有些尷尬。
千載注意到段無秀身後有個縴小的身影,一身雪白色的套頭大綢氅,掩住了頭臉和身段。
縴小身影微微顫動著,彷佛不勝寒苦。
他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吩咐道︰「阿青,廳里不夠暖,讓人再送兩只碧竹炭火籠來。」
「是,王爺。」阿青略帶警戒地瞥了那縴小身影一眼,有些不情願地蹭到門口吩咐下去。
究竟是什麼了不起的人,要王爺專屬的碧竹火籠來溫暖?
她眼角掃見那一抹雪色,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還有這位據稱是知府的段先生,對她家王爺有所求也還罷了,干嘛還要特意帶著個女人來?
阿青這時候萬分懊悔自己做什麼替王爺傳揚風流之名,搞得現在人人迫不及待獻上美人來。
她放流言是為了杜絕好人家千金小姐猛獻殷勤的行為,卻沒想到為王爺惹來了更多鶯鶯燕燕的。
她的一顆心,此刻忐忐忑忑上下難安,彷佛隱約預見了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阿青,再備上好波斯葡萄酒與幾色點心來。」
「是。」她咬了咬下唇,滿心不願也不能不從。
看來這兩位貴客是不會馬上離開了。
她滿心思緒紊亂,酸甜苦澀攪擰成了一團,沉甸甸地壓在心底。
門外的晶兒低聲道︰「阿青總管,不如讓我去準備吧。」
「謝謝妳,不用了。」她勉強一笑,掩不住一絲絲黯然。「我去說得清楚些,王爺用來款待貴客的點心和尋常時候不同,還有那輕易不取的珍藏好酒……」
他愛飲的波斯葡萄酒,遠自波斯運來之後,一向由她親手三蒸三釀,從酒甕中取出還得再加幾道程序,這樣溫起酒來才會有甘甜沁口,幽香滿腔的滋味。
最重要的是,也只有她才知道做哪些點心能與葡萄酒相配而不傷脾胃。
阿青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來王爺是安心要把她支開的,好與貴客密談……或是好好打量那身著雪色大氅女子的姿容。
她眼神黯淡下來。
「阿青總管……」晶兒同情地看著她。
「妳在這兒伺候好王爺和客人。」她勉強擠出一朵笑,裝作沒有瞧見晶兒的眼神。
而在暖洋洋的廳里,千載怎生知曉阿青千絲萬縷糾結的心情?
「段叔,有什麼話盡避開口。」他對鞋尖沾著的一小片塵雪皺眉,靈兒俐落地捧來一把拂塵,輕輕掃去,他這才釋懷展眉。
「王爺,你還是如天上飛仙般不沾塵埃,真是教我們這種官場俗人汗顏了。」段無秀忍不住贊嘆。
「段叔客氣了,千載不過是怪癖難除。」他一手支著下巴,難掩好奇地望著坐在段無秀身後的女子。
但是他也不打算問,段無秀總不至于無聊到在街上抓個不相干的女子進他福王府吧。
千載向來認為自己挺有那麼一點點耐性的。
「王爺,明人眼前不打暗示,下官就直接稟明來意。」段無秀面色凝重地開口,「不知王爺可听過幾年前發生在蘇州的一樁奇案?」
千載神色微震,濃眉一挑,「你是指蓮花塢主人蓮陵東父女一夜間消失無蹤的那件案子?」
「是的。說來慚愧,下官在蘇州東城任知府已多年,在我轄境內發生這件奇案,至今未能破案,著實令下官上愧朝廷,下愧東城鄉親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