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什麼?」永琰笑問。
「說句大不敬的話,你方才分析事理那有條不紊的模樣,著實有幾分聖上議事時的神采!」阿南達笑道。
他長年追隨在皇上身邊,對皇上一言一行最是了解。
永琰豪爽地笑出聲。「你太高估我了,阿南達!」他一躍跨上坐騎。「事不宜遲,咱們快些趕路吧,別誤了皇上的正事!」
語畢,永琰鞭策胯下,一馬當先而去——
「呀!」
黃沙揚塵,阿南達緊隨其後。
至此而去,馬隊確已進入噶爾丹的勢力範圍,永琰的話是否應驗,眾人的命是否可保,不日立即可見真章!
傲爾丹是天生梟雄,他的野心可籠罩天下,絕不會因暫時取得喀爾喀勝果,以此而自滿!他一路追擊喀爾喀逃亡部眾,只在尋找合理的南侵借口!
永琰將噶爾丹的行徑看得十分透澈,他早料到噶爾丹非但不會辱殺來使,還將對他們禮遇有加。
然而即使永琰的預言成真,阿南達仍感到不安。
夜間在噶爾丹所提供,歇息的營帳內,阿南達對永琰道︰「甲冑兵哨萬事俱全,這只是部落駐地,卻如此這般禁衛森嚴,要說他沒有野心,誰都不信!」
永琰對他使個眼色,暗示隔牆有耳,阿南達隨即知道自己多話了!
「永琰,你可知道皇上遣你隨我前來的原因?」阿南達反應尚稱機敏,他立即轉個話鋒。
「皇上看得起我,才著令我辦事,另方面特意安排我追隨在你左右,欲令我多長見識。」他答得謙和內斂。
阿南達笑開。「你太謙虛了!」這回阿南達不多話,僅僅微笑。
他總感到永琰在皇上心中似有特殊地位,才會命這名年僅十八歲的貝子爺隨行以見機行事,如果讓噶爾丹明白皇上對永琰的器重,恐怕要生事。
「皇上的聖諭已經傳達,明日我就會拜別噶爾丹,咱們即刻回京復命去,就不久留了。」阿南達道。
「也對,咱們能盡快將大汗的意旨送交聖上,讓聖上早日明白,大汗實對我朝十分恭順遵謹。」永琰回道。
听見永琰稱噶爾丹為大汗,他即明白永琰確認帳外有人竊听。
康熙十六年,噶爾丹襲殺岳父與首領,自立為布實克土汗,他狂妄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這幾年來更加長進,除肆意掠奪準噶爾鄰近分部,且進一步侵侮攻掠蒙古各部,以圖擴張自己的勢力!
「說得是!咱們萬萬誤事不得。」阿南達順著永琰的話說。「既然任務已達成,明日就回轉京城,咱們也該舒舒心談點別的事,例如你的婚事——日前我听說你阿瑪與簡親王密議,已經給你訂下簡親王的婚事?」他不再談政事。
「近日我阿瑪的身子不適,這事已暫且擱下。」永琰淡聲回答。
其實他心知肚明,卻不想提及自己的家務事。
他的阿瑪為了府內一名小妾,已經數月未出水湘別苑。這事兒如今已鬧得府內人盡皆知,只差還未傳出府外,一旦消息傳出,不僅安親王一世英名將會毀于一旦,安親王為一名小妾廢寢忘食、借口托病不上早朝之事,倘若皇上得知內情,只怕安親王府將有禍事。
「這麼說你的親事沒門兒了?」阿南達大笑︰「這樣也好!說不準皇上早已經屬意,要將哪個皇格格指給你為妻!」
永琰微笑著,卻未接話。
他知道一旦噶爾丹起事,烽火戰起,自己娶妻一事怕會就此擱下,待戰火平息……
永琰沉斂的眸光移向帳外那晃動的人影,知道和平這一天,恐怕三五年後都不能來臨。
安親王福晉恪瑤明白,即使顏寧已死,她丈夫的心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顏寧死後岳樂就像個游魂,他對那死去女人的懸念,讓她的怨念更加深了一重!
平時丈夫有多少女人恪瑤都可以不管,畢竟她是王府大福晉,不會為了王爺納妾這種小事計較,然而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她明白這個顏寧有多麼的不同——因為顏寧所奪走的,是她丈夫的心!
而當年顏寧奪去了她的丈夫,現在顏寧死後,竟還要把她丈夫的心也給帶走!岳樂所有的心思與情感幾乎全給了顏寧,說來殘酷,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其它女子在他的生活中如同點綴,包括她,岳樂的結發妻子恪瑤。
靈堂已經布置好了,恪瑤心痛地瞪著丈夫為那名賤妾安置的牌位,上頭竟寫著「結發愛妻顏寧」這六個字!
當看到那牌位上綢繆眷戀的字眼後,恪瑤就徹底心碎了!
從這一刻起,她對自己的丈夫不再存有任何幻想,也不再期盼他有回頭那一天。
恪瑤這深沉濃稠的怨恨,自然而然遷怒到顏寧八歲的小女兒禧珍身上。
恪瑤的家世顯赫,連那名勾引自己丈夫的賤妾在世時,她都能做到毫不計較,何況是對一名小女孩?她恨禧珍,然而只要有丈夫在,人前人後,她仍然必須做一名秀外慧中、寬容大肚的大福晉,不能也不會怨恨一個八歲的孩子!雖然她要掌控禧珍的命運易如反掌,然而她絕不會為了這弱質的孩子,就輕易淪喪她的高貴與驕傲!
恪瑤的女乃娘一向明白福晉的心思,站在靈堂前,她附在主子耳根邊叨念道︰「福晉,您瞧那賤妾生的孩子,她對自己額娘的死亡好像無動于衷……好個鐵石心腸的女娃!」
恪瑤轉頭看見畏縮在角落的小禧珍,她慢慢瞇起了眼……
獨自一個人蹲在靈堂角落,禧珍抱著自個兒的膝頭,木然地瞪著來來往往的人們,直到安親王走過來擋住她的視線……
岳樂瞪著這個自己與顏寧所生的小女兒。
他久久地瞪著她,從禧珍來到這里蹲在這個角落開始,他視線就不曾離開過這個孩子。
然而這幾刻鐘的時間過去,他沒見到這孩子因為她額娘的死亡而哀泣。
連顏寧身邊的小婢女都倒在靈堂前痛哭失聲,然而這小女娃——她的表情是木然的、血液是冰冷的,從頭到尾她只是睜大了那雙與顏寧一模一樣的大眼楮,瞪著這些前來靈堂致哀的眾人,彷佛事不關己、彷佛死的人不是她的額娘!
禧珍抬起頭見到她的阿瑪,她的表情如大夢初醒般,過了許久才畏怯、遲疑地叫了一聲︰「阿瑪……」
見到禧珍木然的表情,陡然間,岳樂心中升起一股忿怒……
「妳額娘死了、她永遠永遠的離開妳了!妳傷心嗎,禧珍?」他幽幽地問。
禧珍小小的身子忽然顫了一下,然而她僅僅將身子往內縮得更實,然後她垂下頭,彷佛這個問題迷惑著她……
「難道妳額娘死了,妳還不傷心嗎?」岳樂再問,他如石塊般堅硬的眼光漸漸放冷。
禧珍抬起頭,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無語地凝望著她的阿瑪。
這小小的孩子並不明白,她的阿瑪為什麼如此追問自己的原因。然而她答不上來是因為她無法分辨,她心口那絞痛著的,是什麼樣的滋味……
「妳真的對妳額娘的死,沒有半分傷心?」岳樂的眼神冰冷,他瞪著禧珍,這小女娃白皙干淨的臉龐上,沒有一丁點流淚的痕跡!「我確定,妳大概是半點也不傷心的!」他終于喃喃道。
禧珍還來不及弄清楚她阿瑪的意思,就忽然被拽起——
她縴細的手臂吃痛著,然而她的阿瑪毫不留情地用力拖著她,直把她拖到額娘的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