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還帶他到外公、外婆和母親的墳前,她合起雙掌、閉上眼楮,對他們說話。他耐心等待,並祈求他們在天之靈能庇佑田蜜順利平安。
然而,他看見她長而濃密的睫毛下凝結出一串晶瑩,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摟過她,輕嘆。
第三天傍晚,下了一場雨,她穿起雨鞋、戴起斗笠,拿著手電筒帶他走往田畦。
蛙嗚聲很大,好像全村的青蛙都出動了,約好在這場雨後一起誕下新生命,她拿著寒子,用精湛的技術三兩下抓到大田蛙。她得意得手舞足蹈,卻一不小心滑倒,重重地摔一下,看著他的心疼表情,她突然放聲大哭。
再補充一次,她的哭是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的。
彝羲慌得手足無措,抱著她坐在回畦邊連聲輕哄,見她稍稍停下哭聲,他義憤填膺道︰「田蛙欺負你,我給你出氣。」
田蜜以為自己抓青蛙的技術已經登峰造極、無人能敵,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眼看他施展武功,一彎腰左手夾起一只,右抬腿驚起水花、青蛙跳起同時,右手提起它的後腳,他以每分鐘平均三到五只的速度,將它們納入竹簍里。
她是出氣了,但問題是自尊心也受到重重打擊啊,她可是村里抓青蛙第一把好手耶。
嘟起嘴,她不滿。「如果你師父知道你用武功來抓青蛙的,定會氣到狠狠揍你三百下。」
他沒回嘴,心里卻想,如果師父知道自己這麼開心,一定會深感欣慰。
整整五天,彝羲和她走過村里每個角落,知道她每一段生活插曲,分享她每一分心情,卻有個念頭無預警產生,莫名其妙的焦慮出現。
如果以後沒人听她說話怎麼辦?如果她想哭的時候卻沒有肩膀依靠怎麼辦?如果她走在田埂上、不慎摔倒放聲大哭,卻沒有人抱著她、哄著她、幫她解氣怎麼辦?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打上無數結,越結越密、越結越緊,緊得他無法呼吸。
第8章(2)
最後一個夜晚來臨。
這個晚上月明星稀,圓圓的月亮帶出柔和光暈,彝羲又抱著田蜜坐到樹上,肚子塞滿食物,可她還是想嘗嘗龍眼的味道,所以他又采來兩竿龍眼,剝著殼慢慢喂她。
其實龍眼已經過季,沒那麼好吃了,但有人讓她靠著,嘴里的龍眼分外甜蜜。
「彝羲,你猜,為什麼我的名字叫做田蜜?」
「為什麼?」
「外公說,看見我,就像嘴里合了龍眼一樣,甜得想發笑,所以叫我田蜜。
「小時候,我覺得這個名字難听死了,可是長大後,才漸漸明白,可以成為別人心中的甜蜜,是件很幸運的事情,那代表,他很愛我。」
彝羲想說「你是我心中的甜蜜」,但掙扎半晌,終究沒有說出口。
「你覺得我的名字難听嗎?需要改名字嗎?」
「不需要,我覺得很好听。」
「你比九獸好很多,他老是嘲笑溫柔。看來溫柔是對的。」
「什麼事是對的?」
「溫柔老說,雖然我們都沒有爸爸、媽媽,但我有疼愛我的外公、外婆,她沒有,我有嚇死人的財產,她卻要拚命賺錢才能養活自己、還清助學貸款。她說,老天爺對我比對她好。以前我不認同她的話,現在,認同了。」
「為什麼?」
「因為同樣遇上穿越的人,老天爺讓我遇上你,而可憐的溫柔卻遇上九獸。」
「這是夸獎嗎?」他笑問。
「難道我夸得太含蓄,你听不出來?」她笑答。
「听出來了,謝謝。」天底下,只有她會覺得他比九爺尊貴、比九爺好。
「彝羲,記不記得我們上次看的那部電影?電影里面,有個小孩的父親在樹上幫他搭樹屋?」
「記得。」
「小時候,我很希望有人幫我在龍眼樹上搭樹屋,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可以爬上來,看星星、看月亮。」
「你應該早一點講的,我們在這里停留五天。」
「你要利用這五天幫我蓋樹屋嗎?」
「我可以蓋起來的。」
「太浪費,如果我們有很多個五天,我不介意小小奢侈一下,但是……」她比出一根指頭。「我們就只有一個五天。」
何況他不在,她怎麼可能留在讓自己倍感孤單的老家,她定是要待在人來人往的大都市,即便那些人與她沒有交集,但匆忙的身影多少可以為她驅逐幾分孤寂。
他听懂她的意思了,垂下眉。他不會安慰人,只好再施幾分力氣,將她緊攬在懷中,聞著她淡淡的發香,心疼。
「知不知道在田里摔倒時,我為什麼放聲大哭?」
「因為痛。」
所以他狠狠修理了那些青蛙,如果可以,他願為她修理所有欺負她的人事物。
「不對,因為有舞台、有觀眾。」
「不明白。」
「小時候跌倒,如果外公外婆不在,我就會站起來拍拍,繼續玩,但如果外公外婆在,我絕對要放聲大哭上好一陣子,看他們緊張得焦頭爛額,我才肯停止哭泣。」人啊,總是欺負最疼惜自己的人,這就是劣根性呵。
「他們心疼你。」
「是啊,有人心疼的感覺真好。」微微抬頭,看向他的下巴,尤其心疼自己的人……是他。
「阿蜜。」
「怎樣?」
「有沒有發現,敘封對我很不友善?」
「別理他,從小他就以為自己是我的監護人,我和哪個男生走得近一點,他就鬧脾氣。」
「傻瓜,他生氣是因為喜歡你,以後如果有小強的話,就讓他來替你抓,如果想要觀眾耍賴一下,就打電話找他,好不好?」
這樣,他才不會走得太憂心。
他的話苦得她垂下眉毛。她輕嘆著說︰「喜歡,不是一個人的事,如果不喜歡還要利用對方來填補……對他、對我,都不公平。」
沉默了,他何嘗不知道,問題是他只能找一個男人讓自己托付……托付他滿胸口的心疼。
他們都安靜下來,看著天空,星星不多、月亮不圓,今晚的夜空並不精彩。但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他們在月下、在樹上、在只有他與她的空間。
棒天清晨,他們搭七點的高鐵回台北。
田蜜刻意裝得像無事人,話題一個接一個,從演藝圈新聞到政治新聞,嘴巴不休息,也不讓腦子有閑暇,就怕一旦出現閑暇,就不由自主想起分離。
由南到北,一站經過一站,他們終于回到家里。
進屋,她忙東忙西,整理行李、洗衣服做飯,十一點鐘,他們一起吃完最後的午餐。
她給他一本相簿,里面有她瘋狂拍照留下的作品,她打開他的醫箱,塞入滿滿的伏冒熱飲,她企圖多做一點事情留下痕跡,卻發現時間已經迫近。
送他出門時,她在笑,可是眼眶很紅,不停吸著鼻子,還倔強地不斷向他解釋,她不是傷心而是鼻子過敏。
她在家門口對他揮手,說︰「一路好走。」話說完,馬上猛搖頭,嘴巴呸呸呸好幾下。
他問︰「怎麼了,吃到沙子?」
她扁嘴回答,「那是對過世人們的祝福,不吉利。」
彝羲失笑,她不是常批評古人不科學、太迷信,怎麼她現在也開始迷信?是不是因為太在乎所以小心翼翼?
她說︰「你要好好的,有空就多看看夜空,沒空就在腦子里面想我,你可以娶個女人替你生下孩子,也可以敬她愛她疼惜她,但是,請你千萬不要忘記我。」
講到後來,她的聲音硬咽,卻還是強撐笑臉。
他搖頭,眉心打上千千結。他怎麼可能忘記她?揉揉她的發,他柔聲說︰「傻瓜,難過的話,哭出來會比較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