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道一枝一葉怕秋風。
——蔣春霖‧虞美人
這天,寶寶又帶著小隻果與甫完成的刺繡成品來到錦坊。
「寶寶!」金老板比往常更熱絡地迎了上來。「你來得正好。來,快進來!」
寶寶有些不知所措,但仍乖乖的隨著金老板走入錦坊的內堂。
內堂里布置典雅,是錦坊用來招待大客戶的地方。
此刻,一名面容嚴肅的老夫人正端坐其中。
她頭上插著珠翠發簪,一身華服,正以無比認真的眼神凝視著攤放在桌上的刺繡——寶寶的作品「五彩和鸞」。
老夫人的一旁侍立著幾名俏丫鬟,另有一名美麗的白衣姑娘坐在老夫人的身側,她們此時全都好奇地看著跟在金老板身後的寶寶母女倆。
「風老夫人,」金老板趨前拱手示意,「蕭夫人正好來了。」
「哦?」風老夫人抬頭看向寶寶,兩道銳利的眼光令人望而生畏。「過來吧!」
寶寶從未如此近距離的看過任何貴族,不禁緊張得兩只腳彷佛生了根似的動彈不得。
倒是小隻果竟掙月兌了寶寶的手,直直跑到風老夫人的座前。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白衣姑娘回過神後,舉步向前,破口大罵,「你這孩子怎麼如此沒有家教?還不快走開!」
小隻果的身子瑟縮了一下,怯怯的退後一步。
風老夫人突然出聲喚住她,「等一等!」
「咦?可是……」小隻果看向白衣姑娘,「那個姐姐不是叫我走開嗎?女乃女乃。」小隻果很自然的稱風老夫人為「女乃女乃」。
風老夫人的厲眼掃過白衣姑娘,白衣姑娘才自知失言,立刻低下頭去,不敢再吭一聲。
「過來。」風老夫人又喚了一次。
小隻果這才重展笑顏的跑了過去,兩只小手拉住風老夫人的裙擺,一張小臉紅通通的,煞是可愛。
「你叫什麼名字?」風老夫人臉上嚴肅的線條依舊,但聲調卻不自覺的放軟許多。
「我叫小隻果。」小隻果也反問她,「那女乃女乃呢?女乃女乃叫什麼名字?」
「我姓風,」再次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風老夫人的臉上絲毫沒有出現不耐的神色。「你叫我風女乃女乃就行了。」
「風?」小隻果很認真地想了想,「是會飛的那種『蜂』,還是涼涼的『風』啊?」
「是涼涼的那個『風』,」風老夫人注意到小隻果的眼神正骨碌碌的轉向桌上的茶點,便親手拿了一塊餅乾給她,然後轉頭吩咐。
「白伶,你先下去吧!要丫鬟們帶小隻果去街上晃一晃。金老板,能請你暫時離開一下嗎?我有話要和蕭夫人說。」
「當然沒問題!」金老板隨即識相的退了出去。
白衣姑娘在示意其中一名丫鬟上前去牽小隻果後,便率先走了出去。
「娘娘,我們一起去逛街。」還搞不清狀況的小隻果拉拉寶寶的衣袖。
「小隻果乖,風女乃女乃要跟你娘說些話,你先出去等一會兒。」沒想到,開口哄勸小隻果的還是風老夫人。
「嗯!」小隻果乖巧的點點頭,這才跟著丫鬟離開。
自始至終,寶寶都不敢抬頭,惶恐得連手腳都不曉得該往哪兒擺。
「你就是蕭寶寶?那娃兒就是你的女兒蕭隻吧?」在這之前,風老夫人已經從金老板的口中大致得知寶寶母女倆的生活狀況了。
寶寶連連頷首,心中納悶著,風老夫人問她這些問題有何用意?
「我知道你有無法開口回答的苦衷,不過,你一個婦道人家,自己獨力撫養著孩子很辛苦吧?」風老夫人再度開口問道。
辛苦是辛苦,但是,小隻果帶給她的喜悅與成就感卻彌補了一切。一思及此,寶寶不覺嫣然一笑。
風老夫人也注意到了。
「我相當欣賞你的刺繡,蕭夫人。」她頓了一頓,出乎意料的又加了一句,「也很喜歡小隻果那娃兒。」
啊?寶寶睜圓了眼,那訝異的表情讓她娟秀的五官看來格外天真。
「我想聘你在將軍府的衣坊內工作,頭一個月的薪餉可能會少了點,但之後,我會看你的工作表現增加。另外,府內有專為下人的小孩們設立的私塾,小隻果能在那里念書、識字。」風老夫人慢斯條理地開出了優渥的條件。
這……這會是真的嗎?寶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雙小手握成了拳又松開,全身也不由自主的顫抖著。
她們母女倆終于時來運轉了嗎?這位高貴又嚴肅的風老夫人,難道是她們母女倆的大貴人嗎?
「如何?請你考慮看看。」風老夫人極其罕有地露出一抹真摯的笑意。
寶寶很用力、很用力的點了點頭。
※※※
風將軍府蓮閣
夜闌人靜時分。
「娘身上這件衣裳真是好看。」風雲替風老夫人倒了杯茶,注意到她身上那襲朱衣上的喜鵲圖樣,隨口夸道。
「是嗎?改明兒我吩咐寶寶也替你繡一件新衣裳。」風老夫人模了模袖口精致的花邊。「那娃兒手挺巧的。」
「哦?」風雲總算被稍稍勾出一絲興趣。
風老夫人一向嚴肅自持,鮮少如此贊美別人呢!
「寶寶是誰?是府里新來的丫鬟嗎?」他問。
「嗯!」風老夫人點頭,伸手拿起幾上的幾卷畫軸。「你打開瞧瞧。」
「這是什麼?」其實,風雲的心里已經猜到幾分,雖不大情願,但他仍順從的接過畫軸展開。
「這位是剛退休的王尚書之女,這位是城東首富陳員外之女,這位是……」
「娘!」風雲低聲喚道,懇求地看著風老夫人,希望她別再說下去。
「唉!」風老夫人看了兒子好半晌,長嘆一聲後,才緩緩地將其他的畫軸收好。
「雲兒,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風老夫人不知已經是第幾回拿各家名門千金的畫像給兒子挑,也不知是她第幾回如此無奈的嘆息了。「你都已經三十有二了,為什麼就是不肯想通,娶房媳婦、生個孫子給我抱呢?」
「娘……」風雲無言以對。
「娘本來以為,你與白伶情投意合,豈料,你只是視她為妹妹,那也就罷了。可是,這些姑娘們可是上上之選,你還有什麼好挑的?娘也不求什麼門當戶對,只要是你喜歡就行,但是……唉!」
白伶本來只是風家一表三千里的遠親,風老夫人當年可憐她失去雙親、孤苦無依,因而收她入府,也因此,風雲才會多了一個表妹,兩人之間的感情雖然不錯,但風雲對她卻僅止于兄妹之情,絲毫無關男女間的情愛。
風雲沉默了好一會兒,在隨意說些安撫風老夫人的話後,便連忙告退,腳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雲閣。
「少爺,您要就寢了嗎?」他的貼身小僮在一旁舉燭照明,一邊打著呵欠問道。
「不,你先下去休息吧!」風雲一擺手,走到窗邊,倚窗而立,表情凝重地望向空中弦月。
今晚的月色很美,美得令人屏息,美得勾起了他的回憶……
五年前,在同樣的月色下、在酒意下、在失控的理智下,他犯下了滔天大錯——一件會令他悔恨終生的大錯。
他錯將一名冰清玉潔的姑娘當成青樓女子,對她……
「砰!砰!」他手握成拳,用力的痛捶著牆,直到指關節處破皮、滲出血絲,染紅了潔白的牆壁。
有這麼痛嗎?當初她遭到自己蠻不講理的凌辱時,怕是比這更痛上千倍、萬倍吧?
你是處子?!
他對自己殘忍的問話記憶猶新,恨不得能將那些話都一一收回。
你不必在我面前裝可憐,我不吃這一套!
「砰!」他又是一記狠拳擊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