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個十五歲的無地自容的少年,在滿腔氣急敗壞的羞怒中,吼地沖上去,做出了至今都讓他每每想起都羞愧萬狀的事——跟女生打架。
那一架打得真慘。
他力氣是比她大的,但國中時期,她樣樣都比他好——成績比他好、發育比他好、反射神經比他好,所以他不是每一拳都能打到她,可是她卻能腳腳踹到他。
她是一個能做到臨危不亂的人,而且善用自己的優勢,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讓自己吃虧程度降到最低。打完後,兩人都帶傷,但他豬頭的程度比較嚴重。
在那之後,他們各自有了新目標︰他去全台北最出名的武術教室報名,而她跑到學校附近的跆拳道館去打工抵武學學費,一學都是三年,直到高中畢業。而他之所以能堅持住這麼長的時間,沒在一開始的摔摔打打中打退堂鼓,也是因為她一直都撐著,所以愛面子的他不能漏氣,再痛也咬牙忍下來了。
對于他這個嬌生慣養的少爺,能學出還算不錯的成果,實在不可思議,全家都為此大大夸獎了他一番。沒人知道他只是為了不想被李想瞧不起,更不想下次再有機會打架時,又成了傷得比較重的那一個。哪里知道僅是一點點武術上的小成就,讓他高中生活里有了意外的收獲——無心插柳之下,他得到了同學的尊重。
人,生下來唯一平等的是生命,但命運的好壞與才智的多寡是絕對不會平等的。
張品曜國中高中那六年,處在這樣一個貴族而勢利的圈子里,感受尤其深刻。在這個群體里,他各方面的條件只能說是中等偏下,人才不怎樣、成績不怎樣、家世不怎樣,外表氣質也只能說尚可,而國中時期張揚的暴發戶拙樣,更成了別人眼中有趣而難以忘卻的笑話。
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如果你沒有家世,那你最好有某方面出色的表現,若你都沒有,那就乖乖的夾著尾巴,當個沒有聲音的平凡人吧,至少不會鬧笑話。這是在這種環境里的生存之道。
他在高中三年,都代表學校參加武術比賽,這種暴力型的運動比賽,一般貴公子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畢竟挨打會痛不打緊,還很丟臉、很不優雅。所以當張品曜自願參加時,每個人都訝異萬分。而他,剛開始只有挨打的份,不出眾人意料外的迅速敗北。但後兩年,他蟬聯了兩屆高中組冠軍,簡直跌破全校上下所有人的眼鏡。
只要你夠出色,就能得到尊敬,也會得到許多友誼。
不過,那個時候,能不能與貴公子們交上朋友,已經不在張品曜的心思中了。也許環境對人的潛移默化的力量是很大的,他漸漸也變得像那些同學一樣,不會輕易對人交付真心,學會了表面冷淡而不失禮的應酬語,對誰也不示好、不親近,但不介意保持連絡。畢竟以後在商場上八成還會見上面,一切都現實而功利的計較著。
對!他就是個很會記恨的小心眼男人。他們曾經的嘲弄,他永遠會記在心底,也永遠不需要這樣的朋友。後來連新認識的好家世同學,就算品德上佳,他也不肯交心了,把君子之交淡如水奉為最高準則。
斑二以後,他有很多相處得不錯的同學,但他沒有朋友。
有一次他與李想又不幸狹路相逢,他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竟擋住她的路,讓兩人不得不四眼交接,不得不交談。
要談什麼?其實他也不知道,覺得有好多話想跟她說,卻組合不出一句能講得出口的話。他不希望再被她視若無睹下去,希望她能看到他的不同。那是發生在他第一次打進總決賽,並且極有希望奪得不錯名次時的事。
他一直都太平凡,可是虛榮心又那麼強,好不容易有點出色表現,總想從她口中听到好話、從她眼底看到贊賞……那會讓他覺得很光榮,覺得自己真的變厲害了……
「我會拿第一名回來的!」他突然很大聲的對李想宣告。其實自己心底根本沒底,祈求她不要聰明的听出他強橫口氣里的心虛。
那時,李想仍然是一副很煩的樣子——她每次見到他,都只有「很煩」的表情。他氣著氣著,也就習慣了。
「你拿第一名關我什麼事?」
「我、我不會再打輸你!」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沖口說出這句話,說完就覺得自己超蠢,緊張的立即找話來亡羊補牢︰「我現在身高一七六,比你高十二公分!」結果更蠢!
雖然很蠢,但這也表示他一直很介意兩年前,國三那時候,他比她矮兩公分、又打輸她的事實。
「那——」她很明顯的深吸一口氣,像在忍耐著什麼,傲道︰「那又怎樣?」
他瞪她,突然訝異的發現,他居然是抬頭看著她的!明明他已經比她高很多了啊,怎麼可以讓她繼續用這樣俯視的角度來睥睨他?不能忍受!絕絕對對的不可忍受!
往下一看,發現原來她正站在台階上。他想也不想的出手如閃電,滿心只想把她抓下來,讓她好好的腳踏實地,認清她現在已經比他矮的事實。
「喂!你——」她不欲理他,正想轉身走,一時不防,被他蠻力一抓,驚呼一聲,側身向他撲跌過去。
還好他這兩年身體練得很結實,下盤夠穩,不然被她這樣一撲,也只有當肉墊的份。所以她只是跌進他懷中,他把她抓得牢牢的,沒有被撞翻。雖然胸口被她肩胛骨撞得有點痛,但這不是問題。覺得很有面子,所以得意洋洋的道︰
「你看,你好矮。」可以低頭看她,真是太美好了。
她沒有聲音,整個人像是被嚇住了,一動也不動地。他奇怪的看向她的臉,想知道她怎麼了,就見她的臉一片呆滯,正怔怔的盯著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怎麼了嗎?他也跟著疑惑的看過去。然後,他看到他的整只右手掌,拱成了半圓形,它之所以拱成這個形狀,是因為掌下正貼著一只飽滿的物體,于是隨著那物體的弧度自然拱起,就像拱著一只碗……
那是什麼?
他的大腦一時失去作用,那只造孽的右手還下意識本能的抓了抓……嗯,軟綿綿的,手感很舒服——
然後——
啪!啪啪啪!踫!
一巴掌,再連著三巴掌,最後是一招跆拳道的招牌回旋踢,他滿眼金星的被放倒打掛。
然後,第二天,他頂著腫成豬頭的一張臉,殺氣騰騰的將每一個對手當成滅門仇人給狠狠打趴,那副不要命的暴走架式,無人可纓其鋒,于是大爆冷門的得到生平第一個冠軍獎座。那金光閃閃的獎座與紫光滿面的豬頭臉相映成趣,被一大堆人拍了下來,他力阻而無效,丑相永遠的烙印在照片上留存。
真是不堪回首的一段過往啊……
「品曜,你在笑什麼?」張家老大張承功好奇的問道。
「他一定是想起了高中時期的豐功偉業笑的。你沒看他一直在看櫃子里那堆獎座。」張家老二張仲敏篤定的說道。
「不是,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張品曜回過神,目光從玻璃櫃里的獎座上收回,卻又不由自主的盯在自己右手上。臉上微熱,過去的記憶與近期的記憶相結合,雖然才分開六天,但他已經好想她了。不過他想那個沒心沒肺的女人是一點也不會想他的。右手悄悄蜷成拳,努力轉移心思,企圖忽略掉手掌丘電擊般的那一陣陣動情的微麻戰栗。問道︰「這些獎座怎麼會放在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