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該有這種覺悟,歷以寧只是不經意輕輕掠過他生命之窗的一只粉蝶,不管他再怎麼用心良苦的愛她,也無法阻撓她擺動美麗輕霧的羽翼,飛向窗外尋覓更寬闊綿遠的碧海藍天!
他不是沒有這種領悟和心理準備。但,當它真正來臨時,他卻承受不住這樣沉重殘酷的打擊。
自從小學五年級認識歷以寧之後,這十年來,他一直把她當成生命中最珍貴的瑰寶一般小心關愛呵護著。
盡避知道她有個整日與酒瓶為伍的父親,盡避父母是如何排擠輕視她的出身和不堪一提的家世背景,但,他仍然固執地執守于他對歷以寧那份堅如盤石的愛。
而令,這只娉婷美麗的粉蝶終于無情的飛出了他的生命,飛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里去了。
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淚眼凝注,她的喜怒哀樂,他再也無法分享、無法觸及了——他滿目瘡痍的心就像被馬蹄踐踏般流著汨汨不歇的血……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喜樂和活力了。
‘爾培,你騎腳踏車載我去海邊撿貝殼好不好?’那段青梅竹馬、珍藏在內心深處的純真記憶,已經隨著她的琵琶別抱而粉碎了。
他痛苦得不知如何自處,從兩小無猜的童年時光開始,他的感情世界里就只容納得下她,他把最真、最初、最美的一顆心毫不保留的獻給了她。
他為她打架,為她被父母責罰禁食;他陪她漫游許多不知名的小山、小湖,听她訴說著自己的夢想,伴她傻傻地望著夕陽發呆。
望著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初綻蓓蕾的玫瑰般,散發青春嫵媚、嬌柔動人的氣息,他屏息凝神地幾乎控制不住澎湃欲撲的熱情,沖動地想一古腦兒對她剖白自己那壓抑了許多年的感情。
幾將出匣的真情卻每每在最重要的關頭緊急煞止,因為他怕嚇壞了她,連鄰家哥哥的身分也保不住。
他是這樣的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希望鐵杵終能在他的耐性琢磨與經營下磨成銹花針。
所以,他一再強自壓抑內心那股如烈火般狂野熾熱的渴慕與感情,任憑它們像鬼魅般不斷地啃嚙著他,折騰著他……等著,等著,這漫長的等待,他仍是一根無望的鐵杵,而銹花針卻被別人輕而易舉的拾俯去了。
他淚光閃爍地拚命加快油門,發狂般的急馳在台北市的大街小巷,一直到筋疲力盡,所有的肢體和感覺都真空麻痹了,他才停止狂飆的瘋狂措舉,在那頭被夜風吹得凌亂糾結的黑發襯托下,他慘白疲憊的臉孔更顯得意氣消沉而怵目驚心。
他揉揉僵硬的面頰,舉目四望,這才發現原來他在悲憤交加的情況下,竟然一路從中山北路飆車飆到了新店。
他把機車牽到空曠沉寂的路旁,頹然地跌坐在雜草叢生的坡道上,抱著頭顱,感到無限的悲哀和孤獨……他就這麼呆坐著,疲乏得任無以復加的痛苦靜靜地吞噬著他……然後,拖著最後一絲的力氣發動機車騎回位于淡水的住處。
***
當他拖著疲憊得近于空洞解體的身軀回到宿舍時,他的最佳室友綽號‘小李子’的李秉鈞正在熬夜趕報告。
听到歐爾培開門的聲響,他隨意抬眼望了他一下,立即被他那黯淡無光、白里泛青的臉色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歐爾培陰沉著臉不說話,他月兌下外套,悶悶地倒在床上,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一副跟它有仇的模樣。
‘小李子’臉上的憂慮和狐疑更深了,但,他見歐爾培冷冰冰的不睬人,也不願在這個充滿低氣壓的節骨眼充當雞婆多事的炮灰。
也許,等歐爾培心情平復冷靜之後,他會願意找個人談談,發泄發泄。
于是,他這個不急著當垃圾筒的室友又把重心轉移到謄寫研究報告的工作上。
‘小李子,你有煙嗎?’
‘有啊!’小李子遞了一根給他,並順勢幫他點火。
歐爾培大口大口地用力吸著,然後,在一片煙霧蒙蒙的氤氳中,他語音粗嘎的開口說道︰‘小李子,你有沒有經歷過那種‘肝腸寸斷’的痛苦?我現在就是身處于這種萬念俱灰、痛不欲生的境遇中,恨不能自己變成沒有任何知覺的植物人——’
小李子也點了一根煙,他是歐爾培的學長,現在正就讀于淡江電研所一年級,對于愛情的波折多變,他早就月兌越痛苦的門檻,學會隨緣順處了。‘你的痛苦跟歷以寧有關嗎?’他單刀直入的問道。
歐爾培的身軀掠過一陣痙攣,歷以寧這三個字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戳過他的心髒,他閉上眼,心碎的感覺仍深深的絞痛著他。‘是的,她終于投人了別人的懷抱而把我一腳端開,摒棄在她的世界之外,而我卻永遠……永遠地失去了她。’重新睜開眼晴時,歐爾培那雙憔悴而充滿痛楚的眼眸是濕濡而布滿血絲的。
小李子又吸了一口煙,‘阿培,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歷以寧她不是在酒廊上班嗎?而身處在那樣惡劣而充滿陷阱的環境里,你要她干淨得像一張純潔無瑕的白紙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你應該看開一點。’他深思的說。
歐爾培的臉扭曲了,‘我知道她在酒廊里謀生不易,也不可能和那些買醉尋歡的客人保持真正的距離,所以,我一點也不介意,因為,我知道她是有傲骨又知道潔身自愛的好女孩,誰會想到——她會自甘墮落,和那些出賣靈魂的拜金女郎沒什麼兩樣!’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還是她真的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和那些上門的客戶有了進一步的交易?’歐爾培的額上青筋突起了,‘她告訴我,她決定讓一個有錢有勢、英俊瀟灑的公子長期包下來,換言之,就是做他的情婦。’他咬緊牙齦的從齒縫中迸出話來,‘她好殘忍、好無情,居然當著我的面跟他摟摟抱抱,公然接吻!!’
小李子心中一片惻然,‘阿培,看開一點,天涯何處無芳草,何苦單戀一枝花呢?’
歐爾培激動得從床鋪上彈坐起來,他痛苦的揪住自己的頭發,‘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沒辦法那麼超然灑月兌,能夠慧劍斬斷情絲,十年了,十年的感情怎麼能說放就放呢?’小李子見他那樣痛苦消沉,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
唉,愛情是怎樣一道磨人心碎的人生習題!?多少人在奮勇向前的執著中一不留神而被它無情的烈焰燒炙得傷痕累累、體無完膚。
于是,他感慨萬千地念著宋朝詞人晏殊的一闕詩詞︰燕鴻過後鶯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
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
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
‘阿培,這是我第一次失戀時,一位同學抄來送給我的,而我也真的在大醉三天之後,慢慢走出了被女朋友拋棄的痛苦和陰影。’
‘你是建議我去買醉來麻痹自己嗎?’
‘我平常是滴酒不沾,更不贊成借酒澆愁,但,酒精在人最痛苦無助的時候的確有它奇妙的用處。’
歐爾培扭著嘴角苦笑了一下,‘你願意陪我喝一杯嗎?’小李子義不容辭的點點頭。‘沒問題,我甚至還可以教你劃酒拳。’
歐爾培心頭一慟,他重重地摔摔頭,故作輕松的跳下床,‘好,今朝有酒今朝醉,萬丈愁苦皆拋卻。’他用力拍拍小李子的肩頭,‘學長,陪我大醉一場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于是,他在小李子這個患難與共的室友、學長陪伴下,走進了一家二十四小時開.營業的露天啤酒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