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當她利用實習的空檔走進陽光文教基金會的辦公室時,一位和她私交不錯的女性職工,也是個顏面傷殘都的沈君瑜即刻從她的辦公桌里抬起頭來,對她露出雖不美麗、卻格外溫暖動人的一笑。
夏筠柔也對她微笑答禮,望著陳列在她桌上那一疊林林總總、為數可觀的郵政劃撥單,「又在給捐款者開收據啊!」她笑容可掬地問道。
「對啊!這個月的捐款特別多,可見,這個現實的社會雖然講求的是功利、效率,但,有愛心的人還是不少。」
「的確,畢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能夠真正對于別人的不幸袖手旁觀、麻木不仁的人並不多,願意散播愛心、散播溫情的人還是比比皆是!」夏筠柔頗有同感地接口道。
「這倒真的,就拿我手中的這個長期的捐款都彭鈞達教授來說好了,他本身也是顏面灼傷的不幸者,雖然,他已經過世了,但,他的捐款卻一直未曾中斷過,可見,有人受到他的精神感召,一直替他遺愛在人間!」
夏筠柔心頭一震,臉色微微變了,但,滿月復疑雲的她來不及開口追根究底,沈君瑜又意猶未盡笑著補充,「更妙的是,這筆款項本來是自美國紐約匯來的,這四個月來卻又從台北寄來,可見,這個用彭教授名義捐款的慈善家這陣子一定住到台北來了。」
紐約?夏筠柔的心情突然陷于一陣冷暖交集而恍然抓不出頭緒的迷霧中。
「君瑜,你有他的住址和電話嗎?」她聲音是發顫而緊繃的。
「有啊!雖然他為善為欲人知,但,他還是留下了電話和住址,讓我們寄活動資料和免費贈閱的雜志給他。」
「我可以看看他的住址嗎?」
沈君瑜的好奇心被夏筠柔奇特怪異的神色撩了出來,「怎麼?莫非……你認識這位‘藏鏡人’?」
夏筠柔按捺下滿腔激動的情緒,故作鎮定,輕描淡寫地說︰
「很難說,我只是……有點懷疑他是某個我認識的人而已,因為,彭鈞達教授曾經是我的……好朋友。」
沈君瑜立刻露出了解而穎會的笑容,「喏,這是他的電話和住址。」她爽快明朗地遞給夏筠柔看。
夏筠柔暗暗記下電話號碼和住址,接著,不動聲色地露出了若無其事的淺笑,「哦,他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朋友,我想我大概是弄錯了吧!」
而在陽光文教基金會強顏歡笑了三個鐘頭之後,夏筠柔一離開辦公室,立刻在統一超級商店的騎樓下,握著公共電話的听筒,撥給那個令她心神不寧了一個下午的「慈善家」。
當听筒那端傳來莫凡毅低沉動人的男性嗓音時,她的心跳立刻停頓了,听筒差點從手中跌落。
「喂!我是莫凡毅,請問哪位找?」
震動過後,理智和怒氣再也無法克制地重新回到她緊繃的身上,她像避開毒蛇猛獸似地重重甩上電話。
然後,她跳上計程車,寒著臉吩咐計程車司機沖向公館。
這一次,她一定要弄清楚莫凡毅和彭鈞達的關系!她語音咄咄地告訴自己。
莫凡毅正待在他的書房里批改學生期末考的試卷。
听到門鈴聲,他漫不經心地起身,懶洋洋地拉開門扉,看到站在門外的竟是那位令他魂縈夢系,輾轉在刺骨相思和男性尊嚴之門縫里飽嘗折磨的夏筠柔,他不禁喜出望外,用一對驚喜、眩惑而懷疑的眼眸迎接著她,完全忽略了凝聚在她眼中的不滿和質疑。
夏筠柔並沒有給他繼續陶醉的機會,門一合上,她就直勾勾地逼問到他面前來,「告訴我,你到底是何方神聖?你為什麼要到彭鈞達的墳前祭拜?又為什麼要用他的名義捐款給陽光文教基金會?」
面對她咄咄逼人、來勢洶洶的質問,莫凡毅濃眉深鎖,眼底閃過了一陣復雜的痛楚,似乎陷于激烈的天人爭戰之中。
「說啊!你和彭鈞達到底是什麼關系?」夏筠柔寒聲節節逼近他,「我今天若不得到答案,我是不會離開的!」她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介意你留下來夜宿,這是我夢寐以求的!」莫凡毅居然敢笑吟吟地吃她豆腐。
夏筠柔的臉漲紅了,「你不要給我耍嘴皮子企圖轉移話題!反正……你一定要給我一人答案!你賴不掉的!」
莫凡毅仍是笑嘻嘻的,他不置可否地撇撇唇,「你這個學社會工作的人,怎麼一點女性的溫柔和愛心都沒有,開口閉嘴充滿了威脅的氣勢,以你嚴刑逼供的長才實在應該發揮在打擊犯罪、敬肅治安的警政事務上,用來對待那些再多的關愛仍顯不夠的弱勢團體,你不覺得于心不忍、大材小用嗎?」
「你!」夏筠柔被他挖苦得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的。
「好吧!別發這麼大的火,我告訴你,我是誰,還有我跟彭鈞達的關系。」他臉上的笑意斂去了,表情變得非常凝重,似乎這是一件令他極難啟齒的痛處。
而夏筠柔的心卻莫名地緊縮了,她突然有種既期盼又怕受傷害的矛盾情懷,好象即將從莫凡毅嘴里出口的「真相」會帶給她莫大的傷害似的。
但,她仍強迫自己提起精神,用眼神無言地催迫著莫凡毅。
莫凡毅吞咽了一口艱澀的口水,搖搖頭,白著臉,一字一句地慢聲說道︰
「我是……那個被彭鈞達舍命救起的年輕人!」
他竟然是間接害彭鈞達死于非命的「劊子手」!
這一刻,對他曾經有過的好感和微妙的情愫皆化成一股尖銳的痛楚和難以控制的怒濤。「所以,你才會感激萬分地去墳場祭拜他?用他的名義去捐款?你想贖罪?你想表達你即使用生命也無法償還的罪惡感是嗎?為了你這個醉酒肇事、不懂得珍惜生命的迷糊蛋類」
面對她厲聲的指責,莫凡毅只是苦澀地抿抿唇,「我就知道你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谷靖桐教授才會建議我不要讓你知道我的身份。」
「什麼?你也認識谷教授?」夏筠柔的心更亂了。
「我一回來台灣沒多久就去拜訪他,我知道他是……彭教授生前最好的朋友,而我……對彭教授實在懷有太多太多、太深太深、難以用言語詮釋的復雜感情,我渴望知道他的一切,也希望替他活下去,所以,我去拜訪谷教授,從他口中了解了你和彭教授之間那份無奈的感情,沒想到,我會和谷教授一見如故,更沒想到……我會對你一見種情!」莫凡毅感觸萬千地說。
他的坦白讓夏筠柔心為之抽痛,她不敢置信地白著臉,淚影婆娑地哽咽道︰
「好一個一見如故!好一個一見鐘情!」她深吸了一口氣,眼中的淚光更清晰了,「你不愧是法律系的名教授,這麼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就想掃除我心中對你的怨恨。我不是好說話的谷教授,更不是心胸寬大的聖人,所以,別想用你的花言巧語來打動我!我不會輕易原諒你的!若不是你的疏忽大意,還有那份不懂得尊重生命的隨便,彭大哥也不會英年早逝!」
莫凡毅的臉扭曲了,「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訴你,我對你的感情是認真的,而且亙古不變!此心……」
夏筠柔激動而不勝其苦地大聲打斷了他,「不要說了,這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和害死彭大哥的凶手有任何感情上的牽扯,不管我有多愛他都一樣!」
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而莫凡毅也被她月兌口而出的真情震撼住了。「筠柔!」他難掩激動地伸手想拭去她臉上斑駁的淚痕,但,才剛抬起來,就被夏筠柔淒厲地喝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