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賦 第5頁

此刻,他目視著帳下的東胡使者,眼中精光畢射,霸氣迫人。可臉上卻始終帶著禮節性的和氣的笑容,等候使者開口說明來意。

帳外。

「呼倫。」

金帳宮的主事女官回過頭來。她已經有些年紀了,在金帳宮從一個小僕女升到主事女官,侍候過兩任單于,行事穩妥謹慎,頗得冒頓的賞識。

她見我喚她,忙立住腳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我亦對她微微牽了牽唇。自玉閼氏去後,金帳宮里的一應細小瑣碎事物,雖名義上是由我這個大閼氏管理,而其實,卻多半都由呼倫經手。

因此,倒讓我們生出一種是主僕又似朋友的默契。

「這是送進金帳里去的嗎?」我指著她身後幾名小女奴手上捧著的金盤。

「回閼氏,這是剛釀好的新鮮馬女乃酒,用來款待東胡貴客的。」呼倫訝然一笑。

我只作不見,拿起金盤上的銀質小酒壺湊到鼻端輕輕嗅了一下。其實,何止是她?連我自己也是不敢相信的。平日里得過且過,萬事難以上心,可今天偏偏對這東胡使者格外留意,到底是為了什麼?

「好酒!」我贊了一聲。

呼倫的笑容里便有些得意。

蠻族的馬女乃酒,用現代的詞語來解釋其實就是用馬女乃釀制的一種酒精含量頗小的飲料。在當時的草原牧區,向來有以馬女乃酒招待貴客的習俗。

然而——

我瞟了一眼帳內。

那年輕的東胡使者抬著頭,大咧咧地迎視著冒頓的目光,神情倨傲。對于眼前這位被草原上四處游蕩的風傳頌成人神合一、銳不可當的匈奴單于,並沒有一絲一毫禮貌性的敬畏。

我在心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將銀質酒壺慢慢放回金盤之上,「把這酒換了吧,換咱們匈奴的火烈酒。

「什麼?」呼倫顯然是吃了一驚。

火烈酒!酒興之烈,往往能令初嘗之人如烈焰焚心,飲後醉死三日三夜者,多不勝數。拿這樣的酒來待客,似乎不合禮數!

我知道她心里這麼想。

蠻族人最講究待客之道,只是,今日這客,貴雖貴,卻怕是來意非善啊!

自從冒頓登基以來,南並河套,西走月氏,平蕖丹,滅白羊……一時之間,匈奴族威名遠揚,疆域空前。

但俗語說︰一山不能容二虎。

匈奴的快速崛起,難免會引起漠北霸主東胡王的猜忌。此次忽然派使前來,是敵是友實難分清。

「沒關系,有什麼事有我擔著呢。」我對她鼓勵地一笑。

大約是我的笑容起了安定的作用,呼倫想了一想,亦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咱們匈奴的大英雄,這馬女乃酒的確不足以助酒興,還是大閼氏心思剔透,想得周到。」

說罷,領了幾名女奴躬身退去。

然而,她那一聲大閼氏卻讓我苦笑連連。沒錯,我是匈奴的大閼氏,是大單于冒頓的妻子,正因為我的這個身份,所以我才能率性而為,輕易改變匈奴歷來的規矩。

同樣,也是因為這個身份,令玉閼氏耿耿于懷,抱憾終身!

然而,我卻又是為了什麼要站在這里,佔據著這個名不符實的名位呢?

我心中一黯,抬起頭來,目光穿過高高卷起的帳簾,注視著金帳內那個高高在上,睿智威武的男人。

這個人,我曾經依賴于他,也曾深恨過他。如今,看著他,卻反而辨不清到底是感激多過憎恨,還是憎恨更勝于感恩?

「你胡說,頭曼單于什麼時候答應過要給你們這群狼……」驀地,一名千夫長暴起大喝。

我的心猛地驚跳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前跨了一步。

耳中听得帳內一片鬧哄哄的怒吼聲,「一千匹駿馬!你小子是不想活著走出這頂大帳了!」

「讓你那王八蛋大王找閻王討去!」

我面色陡變,急忙抬眼去看冒頓,只見他輕輕揮了揮手。

帳內一時俱都沉默下來。

雖是沉默著,但那劍拔弩張的氣氛卻反而越發明晰。

我心跳如雷,兩只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那種屏息靜氣的緊張,仿佛讓我又回到了等待高考錄取分數線下來的那個夏天。

冒頓,冒頓,眼前的形勢你可明白?

我無聲地翕動著嘴唇。

在我的記憶里,雖然對匈奴與東胡的這段歷史,印象比較模糊,但是,兩族的現狀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匈奴年年征戰,兵勢正弱,而東胡卻是養精蓄銳,有備而來。一旦開戰,吃虧的肯定是我們。

冒頓的目光仿佛終有所覺,淡漠冷定地從我的頭頂掠過,似有寒意,凌凌滲入肌膚。

我的心陡然一寬,同時,卻又一緊。

他明白!他完全明白!

我的顧慮也是他的顧慮!

正因為有了這些顧慮,所以他必須忍耐!

不是掌握了全族人生殺予奪的權利,便可以睥睨一切,唯我獨尊。

只是如清風般漫掃而過的一個眼神,我已能明了他心底全部的痛苦、怨憤、哀傷。可是,讓我不明白的反而是我自己。

我到底是怎麼了?

難道,看到冒頓不得不低下他那顆高傲的頭顱,看到殺死子霖學長、逼死蕖丹的人,在比他更強悍的勢力面前,悲屈憤懣。

我不是該感到高興?該額手稱快嗎?

為什麼反倒急急忙忙地跑來想要向他示警?唯恐他做出沖動的決定?

為什麼?

這到底是為什麼?

「閼氏?」驀地,有人小聲將我喚醒。

我猛回頭,對呼倫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

她面不改色地對我施了一禮,才帶著一群身披白紗的年輕女奴們逶迤走入大帳。長袖舞了起來,美酒斟滿了金杯。濃烈的酒香霎時盈滿了整個大帳。

心里原本都有些憋屈的蠻族武將們均不曾在意待客的酒有什麼不同,只是一仰脖,將大杯烈酒傾入喉中。

火燒一樣的滋味順著喉嚨滾落月復中。

東胡使者亦與眾人一同端杯,欣然而飲。卻猛然間臉色漲得血紅,雙手用力卡住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咳嗽起來。

「哈哈哈哈……」帳中猛然爆發出高亢的大笑聲。

使者躬著身子,只覺得從嘴巴到胃里,都像是有火在燃燒,那酒竟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灼穿了似的。

匈奴武將們的大笑聲更是令他羞怒難當,卻說不出話來。

帳中壓抑苦悶的氣氛稍稍有些緩解,因為東胡使者的狼狽,而讓這些質樸的武將們舒出胸中一口怨氣。

但也僅僅只能如此了。

匈奴的上千匹駿馬也只能眼睜睜地雙手奉送給了如狼似虎的東胡人。

笑過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那些蠻族漢子們低頭喝著悶酒,誰也沒有說話。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悄然向帳外退去。

卻驀覺脊背一涼,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冒頓的目光正冷冷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苦笑了一下,低頭想了一想,終究還是慢慢折回身來,朝著座上之人躬身施了一禮。

禮行了下去,卻並沒有人命我起來,我只得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感覺頭頂上那一股寒意一直逼了過來,似要逼入心底里,將我整個人看個通透一般。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耳中卻听得「 啷」一聲,似有人打翻了金杯。

帳中諸人俱是一驚,我更是詫異得再也顧不上什麼禮節規矩,猛然抬頭朝聲音傳來之處望了過去。

竟然是東胡使者!

捧不住金杯的人竟然是東胡使者!

這一變故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即便是烈酒再難以入喉,他也不可能失態到如此地步呀。

如此藐視匈奴王的尊嚴,他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我正自皺眉,猛然間觸到使者的視線,那人便直愣愣地看著我的臉。這一下,連斟酒的女奴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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