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認識了?」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絲落寞的味道。
「怎麼會?」我亦擠出一絲笑來,千盼萬盼,總希望著能夠再見他一面,有好多話想要對他說,有好多好多的疑問,想要求個明白。
可是,驟然見了面,卻又什麼都問不出,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有些事情,發生過,就是發生了。
無論我心里想怎樣彌補,裂痕總是在那里,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
我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有些話你不說,我也明白。」蕖丹轉過頭去,望著宮殿下方宛如血涂的街道,「我知道你心里難過,看著他們,很難受,對不對?」
「是……」我閉上眼楮,感覺有風從臉上拂過,帶著隱隱的嘯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殘忍的殺戮。」
「可是我們都無力改變什麼。」
我一怔,在心底默然苦笑了下。
不錯,雖然我總是認為自己比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看得多、看得遠,總是希望做一些什麼,讓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過得更幸福、更快樂。
可是,實際上,我只是一介凡人,頂多只算是一個有奇遇的凡人罷了。
我不是任何人的神。
並不能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蕖丹,他終是比我早一天醒悟。
蕖丹回頭,對我輕輕一笑。
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倜儻瀟灑、無憂無慮的少年。我們曾一同奔馳在綠色的曠野,我們的笑聲曾和鞭梢上的銀鈴一樣清脆動听。
心中一哽,我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音︰「比莫魯他……」
蕖丹笑著打斷我︰「別難過,對于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不要覺得難過。那是于事無補的。」
「可是……」
「你不明白嗎?那其實是他最好的歸宿。」蕖丹靜靜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是有些累了,伸指揉了揉眉心。忽然就那麼坐了下來,坐在金色的屋脊上。
他的腳下是晶燦易碎的琉璃瓦,正如這晶燦易碎的白羊王宮。
「以前有人對我說,要想成就不世基業,就必得用非常手段,要麼大成要麼大敗。若沒有絕大的氣魄,不冒絕大的風險,又怎麼能成就大事?那時我不明白,可是現在,你看,」蕖丹揮手一笑,「匈奴的軍隊如朔風橫掃草原,威懾南北。這是以往父王在的時候我們想都不敢想的。匈奴要成為整個草原的霸主,就必須要有冒頓這樣的首領。」
「他?」我詫然瞪視著他,「他把你害成這樣,你還……」
蕖丹搖了搖頭,「說不上誰害誰,我們生在這樣的家族,就必然要承受這樣的命運。」他沉默片刻,仰首望天,「如果不是我,就會是他。但……幸好是我。」
我依然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卻什麼也沒有說。
我們就這樣,在王宮的最高處,我望著他,他俯視著腳下如潮水般涌入的匈奴騎兵。
火光沖天而起,整個王城都在燃燒,太陽像著了火一般,映紅了半個天空。
而蕖丹臉上的表情一直都是那樣平靜,在震天的喊殺聲中,在匈奴人勝利的鑼鼓聲中,他猶如站在雲端俯視大地一般,俯視著腳下的芸芸眾生,悲欣莫辨。
那時,我無法理解,不能明白。
以至于要到多年以後,當我站在東胡人的戰車之上,被推向決戰戰場的最前沿之時,我才驀然體會到蕖丹當日的心情。
他說︰「幸好是我。」
而我說,幸好是他。
幸好他是——
冒頓!
「閼氏?閼氏?」
仿佛是在黑暗里潛行了許久許久,驀地,眼前閃過一線光,燦若流星,倏忽而過。
「不!」我伸出手去,徒然挽留,卻只抓到滿指空茫。
冷汗浸透重衣。
「閼氏,是噩夢,你又做夢了。」仍然是茉葉的聲音將我從半夢半醒中召回。
我緊閉雙眼,身子蜷縮在床上,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
茉葉等了一會兒,見我沒有什麼動靜,才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榻上。
等她和衣沉沉睡去,我才在黑暗里慢慢睜開雙眼。
蕖丹的身影總是無處不在。
他就靜靜地立在黑暗里,仍然是我在白羊王宮見到的樣子,只是看著我的眼眸中,漸漸蕩漾出哀傷憐憫的漣漪。
他說︰「我多麼希望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牧民,那麼,這個時候,我也會為著匈奴大軍的勝利而高聲歡呼。可是不行,我身在王族,有自己的天命。我不能如你所說的那樣,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過快樂安穩的生活。不,那不是我蕖丹該走的路。我的路,是必須帶著忠誠于父王、忠誠于我的一班兄弟,死戰到底。」
他終是不退,亦不肯降。
可我始終不能明白,這樣的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麼?
難道王族的驕傲比性命還要重要?
十丈重檐,飛身而下。
蕖丹,你心里可有一絲痛悔?
我抱緊雙臂,抑制著身體的顫抖。
每當我想到那一刻,他的身子如飛鳥一般滑下重檐,白色的狐裘披風在身後迎風展開,如飛鳥的雙翅在紅色的天幕上劃過飛翔的痕跡。
我便不由得渾身顫抖。
恐懼、焦慮、驚詫,甚至是快意,都是一瞬間的。
一瞬之後,剩下的,只有無望的悲哀。
我沒有他那般的勇氣。
可是蕖丹,你告訴我,此時此刻,你是否已獲得你想要的自由?
我瞪眼望著虛空里的那道身影。
他總是時隱時現,讓我無從追尋。
只有睜眼到天明。
天明——
曙色還未盡臨,帳外已是喧鬧不止。
茉葉早已起身出去察看究竟。
可那喧鬧之聲竟愈來愈大,漸成吵嚷之勢。
我蹙眉,只得坐起來,「誰在外面喧嘩?」
茉葉聞聲,匆匆而入,「回閼氏,是月奴。」
「月奴?」我低低地將這個名字重復了一遍,「她有什麼事?」
茉葉惶惶道︰「她跪在外面不肯走,問她她也只是哭,什麼也不肯說。」
我頓一頓,起身,抬手理了理鬢發,「叫她進來吧。」
「閼氏!閼氏……」月奴才進門,已是撲跪于地,磕頭不止。
我靜坐著看她。
才一個多月的光景,素日里潑辣驕矜的小丫頭,此刻只一味諾諾不語,淚流滿面。
我嘆了一口氣,命她起身說話。
她卻仍執意伏跪于地,叩頭道︰「閼氏您大人有大量,求您去看看我家主子吧。」
「你主子……怎麼了?」
「主子她……她怕是不好了。」月奴「哇」的一聲痛哭失聲。
匈奴禮制。
除單于金帳之外,其余各閼氏大帳,以顏色區分。
棕帳便是玉閼氏的帳篷,與我的白帳相隔並不遠,可是一路行來,竟漸荒僻,恍如是兩個世界一般。
到了帳外,月奴搶先一步,替我掀開帳簾,「主子,曦閼氏來看您了。」
帳內一片靜默。
大風吹著帳篷頂上的棕尾,獵獵作響。
月奴神色黯然地看了我一眼,我向她點點頭,徑自抬腳走了進去。
「我讓你去請單于,你帶了什麼人來?」玉閼氏斜倚在榻上,雙頰雖然塌陷了下去,精神看起來卻還不錯。她並不看我,只是對著月奴說。
月奴上前兩步,跪在榻下,「單于他……」
「他不肯來?」
月奴瑟縮了一下。
我上前,靜靜地俯視她,「並非單于不來看你,而是他根本不在王庭。」
玉閼氏這才挑眉看了我一眼,目中卻滿是不屑,「你又是誰?誰問你話了?」
「主子,這是……」
「我問你話你還沒有回答呢?有沒有見到單于?陛下他怎麼說?什麼時候來看我?」
月奴求救般望向我。
我卻只是詫異得說不出來。
短短時日,玉閼氏,她竟然不再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