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賦 第9頁

「那麼,你是否後悔回來?」

我低笑,目光落在帳內唯一的一盞燭火之上,一燈如豆,青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方寸之地,「後悔有用嗎?如果要說後悔,該後悔的是那一日我根本不應該去圖書館,不該向學長……」

表白!

最後兩個字我沒有說,說了,冒頓也不會懂。

我和他根本就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冒頓默然,燈光瑩瑩打在他的臉上,使他的眼看起來有一絲撲朔迷離的光,「是呼倫告訴你的吧?她來的時候,你本來還有最後一次機會,為什麼不走?」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肯放我走?」

「到了這個時候,我為什麼不能放你走?」冒頓面沉如水,語氣里隱隱壓著一絲怒意。

我自嘲地笑了笑,「今天之前,你放我走,頂多不過是跑了一個閼氏而已,你為了我這個‘救命恩人’,或許可以忍受這種羞辱。但是,今天之後,我已經成了匈奴維系與東胡交好關系的禮物……」

「誰說你是禮物?」冒頓驀地打斷我的話,面容冷厲、僵固,看著我的目光盡是憤怨哀戚之色。

我心頭猛地跳了一下,硬生生將下面的話語吞了回去。

他卻忽然轉身出帳,大聲咆哮︰「來人哪!將那東胡使節的狗頭提來見我!」

我悚然一驚,看著兩名近衛武士小步奔到面前,覷著冒頓,見他盛怒的樣子,只是不敢言。

我嘆了一口氣,輕輕揮手將他們打發走。

「你這又是何苦?明知道東胡王是借機尋釁,你還要沖動生事。難道,單于以為,匈奴如今的兵力可以勝得過強大的東胡麼?」

「勝不勝得過,不是你說了算。」他額上青筋畢露。

「可也不是單于說了算。激怒強國,外族的鐵蹄會踐踏我們的家園,擄掠我們的牛羊,屠殺我們的老人和孩子,女人會淪為奴隸,士兵會流血犧牲。難道,單于處心積慮奪回這一切,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結局?」

冒頓沉默。

我走到他面前,「匈奴歷代的祖先都在天上看著你,還有白瑤、冉珠、澤野……蕖丹……」

「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他驀然打斷我的話,胸前急遽地起伏著,額上汗落如雨,面上痛苦的神色似乎承受不住呼吸的重量。

我微微一愣,他的反應著實讓我意外,便不由得擠出一絲微笑。

「單于這樣子,會讓曦央以為,你是舍不得我。」

他的視線沒有閃避,雙拳在身側握了又握,良久,方道︰「我們大婚之時,曾對著黃河之水發下誓願,只要河水不干,我們生死都要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我的笑容有些僵固,「那不過是一個儀式。」

就像現代的每一場婚禮,牧師總是要不厭其煩地問︰「無論疾病、健康、貧窮或是困苦……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而新人總是會不厭其煩地答︰「我願意!」

可事實上,並不是每對新人最後都能攜手白頭。

那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更何況,是我和冒頓的婚禮?

就算有任何誓願,那也是以復仇為先決條件的。

「上天在看著我們,匈奴歷代的祖先在天上看著我們,我們對天地神明發下的任何誓願,都是神聖的。」冒頓的眼楮黑如曜石,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這個心如鐵石的男子,也有著溫情脆弱的一面。

可是,我卻無法忘記,當萬千道黑色的箭影如飛蝗一般射向冉珠姐姐的時候,他,是那個最先拉響弓弦的人!

為了頭上的那頂金冠和整個匈奴的利益,無論什麼人,什麼事,都可以被犧牲!都可以被放棄!

我微微地閉了一下眼,像是要強壓下一些什麼,然而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從唇邊逸出︰「難道單于會因為一個女人而斷送掉祖宗的基業嗎?」

一陣靜默。

我睜開眼來,他的目光如霜刃,似乎要割裂我的雙眸。

呼吸仿佛被什麼東西哽住了,有些痛。

然而,我們卻只能沉默。

相對無言,唯見燭火悄悄地滴下淚水……

次日清晨,細雨蒙蒙,一隊車馬寂寂遠行。

接連下了幾日的雨,放眼望去,山色空,無處不是灰茫茫的一片。

冒頓沒有來送行,這也好,本來就是我自己堅持要早點出發的。若是走得晚了,或許就能遇見早起的牧民。但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就讓我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吧。

「閼氏。」忽然車身震了一下,慢慢停了下來,東胡使臣那波瀾不驚的聲音在車簾外響起。

「什麼事?」沉默了一會兒,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馬車都已經停了下來,我有不听的權利嗎?在東胡人的眼里,我不過是外族向東胡搖尾乞憐的一件禮物罷了。他對我客氣,不過是怕我日後以色侍君,給自己留條後路而已。

「山路難行,請閼氏棄車上馬。」

「什麼?你讓我們閼氏冒雨騎馬?」小丫頭茉葉早已按捺不住。

我低頭看了看身上那件繁瑣華貴的玄色衣裙,據說這件衣服是東胡王親自為我準備的。那麼,這才是使者前來匈奴的真正目的吧?阿喜娜口中所說的「小心東胡王」,原來不是在告誡冒頓,而是向我示警。

可惜,就算我能早一步窺見命運的安排,也沒有能力、沒有勇氣擺月兌命運的束縛。

如果注定,東胡是我這段異時空旅程的最後一站,那麼,我也想要知道,上天送我來到這里,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們下去吧。」我站起來。馬車停得不穩,朝一邊傾斜得厲害。我搖搖晃晃地跳下馬車,無視使臣伸過來攙扶的手臂。

茉葉在我身後下了車,卻陡然驚呼一聲,慌慌張張地幫我牽起裙擺。

我笑,「不用了,已經髒了。」

茉葉憤怒地瞪了使臣一眼。

他謙恭地半垂著眼,臉上的表情卻是淡淡的,不同于面見冒頓時的鋒芒崢嶸,顯得有些懶散與敷衍。

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抬起頭來,細雨紛紛,落在我的臉上、身上,在這春末夏初的季節里,竟然帶著一抹沁冷的寒意。

身旁有侍衛牽了一匹馬來,使臣接過韁繩,躬身送到我的手中。

我看也不看,翻身躍上馬背。

馬身上很髒,沾滿了泥漿,此刻,我那薄薄的、華貴的絲裙粘在馬身上,泥水混著雨水濕嗒嗒地往下淌。

我輕輕一提韁繩,居高臨下地俯望著使臣,「走吧。」我對他微微一笑。

年輕的東胡使者還未做出任何反應。

那馬陡然一聲嘶鳴,陷入泥地里的前蹄猛然拔起,一時間泥漿四濺。

我看到茉葉驚呼一聲,下意識地閃身去躲。然而,除此之外,東胡使者,包括隨行護衛們,沒有一個人臉上露出一絲一毫震動的表情。

他們目不斜視,一個個在馬背上屹立如山。

我心底不由得微微生寒。

東胡軍紀嚴明,不同于久享奢華的白羊,這一次,冒頓怕是真的遇上勁敵了。

正思慮間,忽听得前方騎兵來報︰「將軍,前方發現大隊匈奴士兵!」

我一愣,竟下意識地與使臣對視了一眼。

他的目光忽然鋒利起來,如一柄乍然出鞘的刀,「好啊,冒頓終于有所行動了。」

我望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一顆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第四章舊識(1)

所謂大隊的匈奴騎兵,原來,不過只是送行而已。

車輪轆轆,依然向著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東胡前進。不同的只是,那輛精致華麗的馬車不再被棄之于路邊,而是沿著干沙鋪就的車道慢慢顛簸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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