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賦 第13頁

賀賴……多麼遙遠的記憶……

冰冷的冬天,簡陋的帳篷,彷徨無依的心,驚慌失措的眼,無可奈何的抉擇……

那些,幾乎都是我不可想象的挫折。然而,卻以強硬不可抗拒的姿態侵入了我的生活,駕馭了我整個人生。

我想,我有過的震驚,他也有過。

他有過的絕望失落,我一點也不會少!

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時候,你沉睡不醒,我多擔心呵。」我想笑得自然一點、輕松一些,然而不能,我的笑一定比哭還難看。幸好他沒有回頭,不會看到。

「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個深夜,雪花漫天漫地從墨黑的夜空中大片大片飄落。我沒有去過北方,從未見過那麼大的雪,視線里是冷脊的荒原,似要被白雪所淹沒。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所見所聞,俱是陌生。大腦里第一個被強行置入的感知,是,我正被囚禁著。」霍戈霍地睜開眼鏡,那樣睿智而清冷的目光,泠泠如寒夜孤月下的冷湖。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那一段時日,是我最不願意回首,最艱苦,最淒惶的一段時光,同時,也是他生命里最灰暗的一段時光。

「然而,我對這一切只能感到憤怒和無力,直到——巴圖夫人出現在我面前。」

巴圖夫人?

我記得,是那個眉目慈和,善良而又軟弱的老婦人。

她是首領巴圖魯的夫人,卻一點兒也沒有貴夫人的倨傲。她那麼心疼曦央,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她也是賀賴部唯一一個知道霍戈王子身份的人。

「巴圖夫人解開了我心中所有的疑惑。原來,我這個身體的主人是東胡的四王子,因王位之爭,被我的哥哥們逐出東胡,流落到賀賴,認識了賀賴部的曦央郡主。他們兩情相悅,卻不容于族中長老。某一夜,兩人相約離開,打算遠走高飛,浪跡天涯。沒想到一場山崩,打碎了他們的鴛鴦夢。」

我下意識地苦笑,「也徹底顛覆了我們的人生。」

霍戈沉默了一下,昂首望天,流雲自他冷澈的眼底悠悠掠過,「或者,這才是我們真正的人生!我想,命運將我帶到這個地方,一定不是為了讓我成為階下之囚,庸庸碌碌地過此余生。就像你所說的,上天的旨意,是讓我帶領蠻人從野蠻走向文明。」

他微微扭過頭來,從眼角的余光里斜睨著我,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無言,只能被動地回望著他。

「那時,我听巴圖夫人說,你是為了我才去匈奴和親的。我猜不準,不知道那個和親的女子到底是真正的曦央郡主,還是與我一樣,遭受命運逆轉的丁可兒。直到我終于逃離賀賴,回到東胡,彼時,我那所謂的三個哥哥們正為王位之爭打得血流成河。我隱匿身份,投靠了九王,生活安定之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請求流浪者將繡著簡體‘衛’字的繡品帶去匈奴,希望有一天能夠被你看到……」

我驚跳起來,「那手帕……那手帕真的是你……是你……」

原來,我們曾如此接近,又如此錯失。

霍戈看著我,終于有了一絲笑意,「因為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我差點以為,尋找丁可兒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錯覺,在這個陌生的年代,沒有人與我同行。直到……」

「直到你遇見了阿喜娜。」

我明白了,阿喜娜臨終之前尚殷殷告誡我「小心東胡王」,一定是霍戈在她身上打听了不少我的事情。

有些生活習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阿喜娜可能只是覺得奇怪,但若是衛子霖,一听就會明白。

「所以,」我苦笑,「你派使者去匈奴索要駿馬是假,查探我的虛實才是真。」

「不錯。」霍戈贊許地點頭,「難道你不覺得,在兩千多年以前,有這樣兩個人與我們有著如此驚似的容貌,這絕不會是偶然的嗎?」

第五章初醒(2)

我慢慢坐下來,十指交疊握在一起,沉默良久,才嘆道︰「我也曾經想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許天意讓我來此,真的是為了糾正某段錯誤的歷史。可惜,過了這些年,那些幼稚的念頭早已蕩然無存。丁可兒何德何能,能影響這許多人的命運?」

听了這話,霍戈驀地大笑起來,「你是不是言情小說看多了?什麼使命?什麼錯誤的歷史?歷史就是歷史,如果不是人為地去改變,怎麼會錯?」

「人為地改變?」我咀嚼著他話里的含義,「你的意思是……」

他傾身,隔著桌案直視我的眼楮,那樣黝亮的目光,讓我有一種恍惚不真實的感覺。

這……是夢吧……

一定是夢!

不然,我那可親可敬的學長,那總是掛著陽光般和煦笑容的男孩,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我們來到這里,注定是要做一番事業。什麼九王?什麼冒頓?什麼劉邦?什麼項羽?論學識、論眼光、論膽量、論智計……有哪一點比得上我?我知道什麼人可用,什麼人不可用,什麼仗可以打,什麼仗不可以打,什麼路可走,什麼路不可以走,為什麼我要屈居人下?吃這樣的狗食?」

我的目光靜靜地落到眼前一動不動的黑糊糊之上。狗食?原來今天他讓我吃這個,是要提醒我,安居于現在的環境,就是過著狗一般的生活?

可是,如果不安于現狀,那又會怎樣呢?

我慘白著一張臉,默默地抬起頭來,迎視著東胡君王那莫測高深的容顏。

或許,真正的災難,才剛剛開始……

「……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後出者斬,遂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備,遂滅東胡……遂滅東胡……滅東胡……滅東胡……」

我霍然驚起,冷汗從脊背涔涔滑落。

滅東胡……滅東胡……

這些文字,我在哪里看到過?為什麼那麼熟悉?可惜,偏偏又記不全。

冒頓一統蠻族,與長城之內的大漢朝分庭抗禮,長達百年之久。這是不可否認的歷史。那麼,匈奴與東胡的戰爭又是源起于何時,源起于何事?若是東胡敗亡,霍戈最終的結局又是什麼?

我將頭深深地埋入掌心。

以前一直忽略了匈奴與東胡的戰爭,因為東胡對于我來說完全是兩個陌生的字眼。可是現在,現在……我知道了霍戈的野心,無可避免的,兩個民族的戰爭,其實就是冒頓與霍戈的戰爭。

一邊,是我以為永不會再見,對我有恩,亦對彼此有著不可磨滅的傷害的名義上的丈夫。

而另一邊,是我曾經深深眷念,如今,與我同呼吸共命運的親人。

我不希望他們任何一方受到傷害。

可是,渺小如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擁被獨坐,四周靜寂無聲。唯有風聲從草原那頭掠過來,吹得營帳外懸掛的旗幡獵獵飛舞。

夜,是如此深了。

萬物都沉在睡夢里。

我卻愈來愈清醒。這些年來經歷的總總,像幻燈片一樣自我眼前一掠而過。以前,我總是堅守著一個信念,只要不偏離歷史的軌跡,無論為了自己的私心做些什麼,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因為冒頓,必然會作為一個勝利者登上歷史的舞台!

然而,今日霍戈的一番話,卻完全推翻了我堅守的準則。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歷史,是否真的可以改變?

我霍地披衣而起。繞過睡在門邊的茉葉,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帳外,夜涼如水。

草原上晝夜溫差大,白日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石子路,到了夜晚,寒意沁人。涼意穿過薄薄的鞋底從我的腳底竄上來,侵入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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