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賦 第21頁

「桑格兒!」我大叫一聲。

聲音還未落,一大蓬血花涌起在半空,又如煙花般紛紛灑落。桑格兒無力地晃了晃,身子卻並未倒下來,那些扎入體內的刀劍支撐住了她的整個重量。

她眸中的光芒一點一點消失,唇邊卻帶著一抹笑,刻毒的笑,「霍戈,老天會收拾你的,我會看著,一直看著你。」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所有的刀劍一齊從她體內抽出,她的眼無力地大睜著,尸體沉重地摔在塵土里。匕首從手中滑月兌而出,跌在地上,沒有來得及刺入任何人的身體里。

一片寂靜。

唯有眾人沉重的呼吸聲以及湯鍋里不知疲倦地汩汩沸騰著熱氣。

有人別過眼去,不忍再看。

但無論如何,東胡的百靈鳥是永遠地飛走了……

歲月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生死,而停下它匆匆前行的腳步。

歷史也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參與而改變它既有的方向。

狡兔死,走狗烹。

九王的敗亡令原本脆弱的利益結盟走至終結。

冰雪還未消融,匈奴已向東胡發動了全面的進攻。

戰線節節向北推進,一直到拔地而起、高聳綿延的陰山山麓。陰山,山勢極廣,千峰萬壑,綿綿不盡,足有數千里,其中崎嶇小道自是不計其數,但可行大軍的山道卻只有一條,那便是向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的狼山隘口。

當年,東胡使臣帶著我從那里走進來。

訂立盟約之時,冒頓和伏瑯從那里走出去。

如今,匈奴的鐵騎也要從那里沖過來,踏平東胡人所擁有的一切。草地、牛羊、家園以及尊嚴……

陰山山頂的積雪亙古不化,肅冬寒風夾帶著大量的風沙席卷了整個草原。太陽小而薄,如一枚銅錢似的懸掛在遼遠的天邊,日光慘白如上了一層寒霜。

霍戈頂盔戴甲,掛帥親征。

我看著跨坐在馬上的霍戈,努力搜尋著記憶里的零星碎片。那個如風一般瀟灑,如陽光一般燦爛的男孩,再也回不來了。那些屬于少女時代的青澀心事,那些,曾經被晾曬于白熾燈下的驛動的勇氣,在這一瞬,被歷史的洪流洶涌著席卷而去。

再也回不來了。

我無聲地仰望著他的背影。

那麼單薄,那樣寥落。

這是一場沒有歸路的戰爭,將決定整個草原誰主沉浮。

勝,雖榮。但前路仍有無數場征伐等待著他。

但如果落敗,如果落敗……

我不敢想象。

霍戈在馬上,沒有回頭。他決然而去,帶著一眾孤意赴死的子民們,奔向已然可以預知的命運。

長夜寂寂,雪落無聲。

霍戈走後,偌大的營寨顯得空寂而荒蕪。十帳九空,只要是長過馬鞭的男子,都跟隨他的父兄上了戰場。

留下來的女人和孩子們,如一群惶惶不安的獸,陷入漫天無邊的風雪之中,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足以撕裂它的寧靜。

我仍醒著,茉葉也依然在我身邊忙忙碌碌。

她將爐火撥得更旺一些,又拿了一件狐裘披風出來,搭在厚厚的床褥之上。

「這件披風……」我半撐起身子。

茉葉忙道︰「這件披風顏色太素了,容易弄髒,我再去換一件。」

我抬手阻止了她。

手指輕輕撫過溫軟的毛皮,我記得,這件披風是我從賀賴部帶去王庭的,初抵王庭的那一日,霽雪初晴,夕陽將天空暈染成溫暖的橘紅色。

我從一片素白冷寂的世界里走出來,看到的第一抹風景,是騎在白馬上的王子——蕖丹。然而,他終究不是我的光明,冒頓的驚馬擊碎了我短暫的迷夢。

那時的他,囂張跋扈、滿不在乎。一人一騎橫沖直撞進迎親的隊伍,渾不顧他人異樣的眼神。我以為他身為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以才能如此驕縱狂妄,目下無人。

但後來才知,全然不是如此。

他的囂張和驕傲,是建立在世人的漠視與遺忘之下的。他的存在,令母親含恨,令父親猜忌,令他人以為絆腳石。如此艱難的成長,卻並未讓他絕望。

他學會了如何在邊緣游走,如何在尊嚴與生存之間作出抉擇,如何將一個太子耀眼的榮華狠狠踩在腳下,如何讓人在憎恨蔑視的同時,忽略他也在漸漸長大,忽略他背後翕動的羽翼已足以撐起匈奴的整個天空。

而藐視他的人,最終會被他踩在腳下。

以往無數次的經歷無不印證著這個道理。

那麼這一次,大約也不會有所不同吧。

我眼神一黯,茉葉已強行自我手中抽走了那件純白色的狐裘披風。

「郡主,你身體不好,這些勞神費力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

茉葉靜靜地凝視著我,被她看得久了,似乎也能從她清澈的眼眸里讀出一絲悲涼的味道。

我慢慢往後仰,靠在臥榻之上,這段日子,咳嗽一直不停,嗓音沙啞得如被火焚過一般。如此漫長的病痛,是否預示著我在這里的日子已經不長久了呢?

「茉葉。」我說。

她應一聲,上前一步。

我看著她的眼楮,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說︰「你逃走吧,東胡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茉葉一震,半晌,驚惑地問︰「郡主的意思是……單于他……不會來接我們?我們匈奴的鐵騎會敗走東胡?」

「傻姑娘。」我輕輕搖了搖頭,心里涌起酸楚,「匈奴如果落敗,我們還可在此苟且偷生。但若是……」

話音還未落,帳外淒迷的風雪之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悲鳴,如一只垂死的獸掙扎著發出對上蒼最後的控訴。

緊接著,無數紛沓的腳步聲來來回回地奔跑、跌倒,在雪地里踏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如同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指揮著,那些沉默悲哀的女人們齊聲慟哭,尖細的聲浪如根根尖刺,刺入耳膜,听來比月夜狼群的嚎嘯更為驚心動魄。

茉葉愣了一下,快步朝外走了兩步,卻又像是想起什麼來般,驚懼地止住了步伐,嘴里喃喃著︰「出事了嗎?什麼事……發生什麼事了?」

我厭倦地閉上眼楮。

像是在回應茉葉的提問,帳外的喧鬧吵嚷之聲漸漸匯成一團,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慢慢地听出其中夾雜著憤怒的嘶吼︰「殺了那個女人!殺了她!」

茉葉遲疑了一下,還是邁步走了過去,想要將簾子合得更緊一些。

可是憤怒的人群早已一把撕裂了厚重的皮簾,皮毛如雪片般紛紛灑灑,揚入漫天風雪之中。刺骨的寒風夾裹著雪沫撲入帳中,帳內勉強維持的一絲溫熱躲避不及,一頭撞入爐內,火星閃了幾閃,余下片片黑白灰燼。

「你們……要做什麼?」茉葉徒勞地伸開雙臂。

「殺死她,那個狐狸精,她害死了九王,欺騙主君,害死我們的丈夫、兒子,她還吃我們的糧食,睡我們的帳篷……」

「殺死她!」

「殺死匈奴賊子!為死去的男人們報仇!」

群情激涌。

那些女人的聲音喑啞瘋狂,听得我心里發涼。

有人沖上來扯住了我的頭發,有人泄憤似的撕扯著帳內的床幔、氈毯。我認得她們之中的每一個人,熟悉的面容,猙獰的表情。

她,失去了兒子……她,失去了兄弟……她,失去了丈夫……

開戰一個多月來的恐懼、辛勞、怨怒,終于匯成了憤恨的怒火。

我在「火」中,被數十雙手拖跌入塵土里。

茉葉的尖叫聲顯得那樣微渺而遙遠。

冷硬的地面刺穿我的膝蓋,寒氣如蛇一般鑽入四肢百骸,侵透我的身體。我被迫抬起頭來,仰望著黑黝黝的廬頂。胸月復之間卻又像揣著一個火爐,隨著我沉重的一呼一吸,肺部如扯起的風箱,將五髒六腑在冰與火中煎熬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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