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國上下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前些日子由月氏使臣所帶來的低氣壓,也隱隱隨著雪霧蒸騰于陽光之下。
單于心情大好。
王庭里那些趨炎附勢之徒,便開始著手大力籌備側閼氏的生日慶會。
很快便到了那一日,一大早我便被阿喜娜按坐于鏡前,抹面涂脂,梳發著衫。黃銅古鏡之上,女子的容顏一點一點變得明麗嬌媚。我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這……是我嗎?
是嗎?
我遲疑著伸出手來,捏捏自己的面頰。鏡中那個靨若春桃的美女痛得蹙緊眉頭。
我「呵」的一聲自嘲地笑了。
有點惋惜。
這張臉要是能帶去現代,混個歷史戲說武俠言情劇中的花瓶女主來做做,那還不容易?搞不好,下一個天皇巨星就是我丁可兒咧?
「可惜……」一聲嘆息。
嚇得我差點從椅子上跌了下來,誰?誰那麼了解我的心聲?
阿喜娜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顧自將最後一綹黑發扎成小辮,然後繞到前額,固定。
我拍拍胸口,「你可惜什麼?」
「可惜郡主不能夠盡情裝扮呀。」
這還不夠盡情呀?我咋了咋舌,有些好奇她口中所說的盡情是什麼樣子的,但是,又怕提醒她漏掉了什麼,于是聰明地保持了沉默。
「我想,如果郡主不怕搶了側閼氏的風頭,也像那樣裝扮起來,一定不會輸于側閼氏的。」小丫頭越來越會拍馬屁了,都快忘了自己原先的主人是誰了。
我故意沉下臉來,「今兒個是側閼氏的生辰,如果不是為了對側閼氏表示尊重,我連這樣擦成猴似的都嫌不耐煩,還說什麼搶不搶風頭?」
小妮子渾不在意我的臉色,「我說不說都一樣,有眼楮的都看得出來。」
「豬也有眼楮。」我沒好氣地沖她翻個白眼。
「那豬也看得出來郡主有多美嘛。」
「啊?你把我比做母豬?」
阿喜娜愣了一下,半晌才轉過彎來,唬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我得意地睇著她。
她見我沒有惱,又嘻嘻笑了起來,「郡主不僅人長得美,腦子又聰明,可不正是全族最出色的女子?」
「死丫頭你是不是皮癢了?」我笑罵她。
「唔。」她急忙抱緊雙臂,縮了縮身子,做出害怕的樣子,惹得我又是氣又是笑,「你呀!」
「你呀!」
異口同聲地。
我倆同時一驚,帳篷里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
「你又做了什麼好事被郡主罰跪了?」只見比莫魯瞅著阿喜娜呵呵直樂。
我微笑著松了一口氣,剛要問他進來的時候可曾看見伏瑯?卻听得阿喜娜直挺挺地跪拜了下去,「王子殿下!」
蕖丹也來了嗎?
我揚眉,恰好撞見那一雙溫和的帶些秀氣的眼眸,他似乎微微一呆,神色有些恍惚地緊緊盯著我。
帳篷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我臉上一陣火辣,模模頭上結好的發辮,又模模身上的白綾馬步裙,向阿喜娜遞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沒有什麼不妥。
她搖搖頭,忍住一臉的笑,肩膀一聳一聳的,顯見是憋得極為難受。
這一下,遲鈍如比莫魯都察覺到異樣。
「殿下?殿下?您不是來接郡主同行的嗎?」
「哦!」蕖丹恍然回過神來。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正要提醒他阿喜娜已跪拜多時,他卻忽然笑道︰「真好看。」
「轟」的一下,我臉上稍稍退卻的紅色又如漲潮般涌了上來。
「咳咳。」我只好掩飾性地咳嗽了兩聲。
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反倒一步跨上前來,理了理我的發辮,說︰「可惜大哥沒有看到你這樣裝扮的樣子,否則一定不會說你長得難看。」
我怔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太子。
心里不由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生日宴會比以往任何一次聚會都要熱鬧。金帳之內,觴光泛彩,美酒飄香。小羊是昨晚剛殺的,抹上了香料和鹽掛在夜風里吹干,到了早上,炭火一起,香噴噴的羊油滴在炭火上,混合著木炭焦烈的氣味,煞是好聞。
藍煙一陣一陣地飄起來,映得階下舞女們的臉龐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唯有那舉手投足間的優雅隨著音樂的起伏跌宕,在虛無縹緲之間更添了一層朦朧妖冶之美。
單于披著一件華貴的白斑虎皮大氅,須發已顯出斑斑點點的灰白之色,卻仍然如年輕時那樣怒張著,為那張刻滿風霜的臉龐,增添了幾許威嚴。
須卜欽蘭,匈奴族最美麗的女人,單于最最寵愛的閼氏。此刻,側身坐于單于身邊,手執一柄小巧的銀刀,慢條斯理地切割著銀盤里炙烤得極女敕的小羊肉。
看到她,我才終于明白,阿喜娜嘴里說的裝扮是什麼意思。因為我本人不善化妝,從前在學校的時候一直都是素面朝天,清湯掛面。即便遇到舞會呀什麼的場合,也頂多只是涂個口紅便罷。如今,看阿喜娜細細為我添妝,已經覺得不耐,但比起側閼氏須卜欽蘭的裝扮來,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一襲天青色敷金彩輕容紗衣,腰上系印金綴珠腰帶,最驚人的是發髻上的裝飾,滿頭的金雀釵、長釵,同時,還在額發正中橫插一對大梳,在這一對大梳兩側,同樣地再一上一下對插兩把稍小——僅僅是稍小的——梳子!
元慎那一句「滿頭打小梳」,估計也就是指這樣一種情形吧。
我正看得有趣,忽听得單于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黝黑的面龐顯現出明顯的焦躁與不耐。
須卜欽蘭的手略略頓了一頓,而後放下銀刀,伸手在空中輕輕揮了一揮。歌舞喧嘩之聲戛然而止,女奴們緩緩退了下去。
「今日天氣不錯,成日里呆在寨中听歌看舞的也閑悶得慌,單于若有興致,何不去草原上放馬一跑?」
單于心有所動,然而,看著嬌美如花的欽蘭,嘴里卻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排練這些歌舞也花了不少心思……」
欽蘭笑著打斷他︰「歌舞是為陛下助興的,打獵也是為了讓陛下開心,只要陛下高興,欽蘭也就開心了。」
單于頭一仰,哈哈大笑起來,「好!好一個我高興你也開心!那麼,今日我們不听歌舞,你陪我去草原上打獵去!」
「我去?」欽蘭將頭靠在一名女奴身上,嬌弱地笑了,「我去了沒得讓單于掃興,還是讓蕖丹孩兒陪你去吧。」
單于想了一想,愛憐的目光掃到蕖丹身上。
蕖丹早從我身邊一步跨了出去,「父王,就讓孩兒陪同父王去獵幾只旱獺,為母閼氏祝壽。」
旱獺是草原上最肥美的動物,也是側閼氏須卜欽蘭最喜愛的食物。
單于呵呵笑道︰「好,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今日我們父子同獵,定能滿載而歸。」
說著,伸手取下牆上一張可開三百石的雕花硬弓。據說,弓弦是用他生平殺死的第一個強敵的腳筋做成的,和伴隨他轉戰半生的踏雪烏騅馬一樣,是單于最心愛的物事。
我不知道,賀賴部的前首領是否斃命于此弓之下,但我卻知道,要取下這張弓的主人的腦袋,卻一定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而難上加難的是,還要讓整個賀賴部置身于事外。
我看著那只在炭火上炙烤得噴香的小羊,陡然之間覺得鼻端那股辛辣的香氣,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悶的感覺。
單于引領親兵騎隊馳離大寨之後,帳內的歌舞之聲又響了起來,欽蘭閼氏坐了一會兒,也借口頭痛離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