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背在身後的那一只手倏忽拿了出來,手上提著一盞做工精美的紫紗燈。
被他一陣唧唧咕咕吵醒的杏兒驚呼一聲,「哇!好漂亮!」
「你呢?你是不是也覺得漂亮?」他的眼楮不肯放過珂珂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
良久良久,在他再度失望的時候,珂珂突然開口,「哪里來的?」
聲音干澀嘶啞得像鬼一樣,可卻帶給謝慕白莫大的驚喜。
他陡地握緊了她的手,語聲因激動而顫抖,「紅樓奪冠,當然是紅樓奪冠的獎品!」
林霽雪帶來的,就是這個嗎?
珂珂微微用力,掙月兌他的手。
他愣了一下,繼而欣喜不已,沒想到這盞燈真的讓珂珂起了反應。
「你……是不是要放燈?」他小心翼翼問。
珂珂不答,示意杏兒扶她下床。
杏兒遲疑地看了謝慕白一眼,見他點頭鼓勵,才小心又小心地攙了珂珂,讓她慢慢站直身子。
「給我。」她的聲音帶著氣弱的堅持。
他毫不遲疑地將紫紗宮燈遞了過去。
她接在手里,顫巍巍地拿不穩。
杏兒剛要幫她,卻見她陡地用力,將宮燈丟在地上。丟下了仍不甘心,又上前踩了兩腳。
燈紙破了,碎紙片悠悠地飄起,又悠悠地落下。
室內陡然一陣寂靜,只有珂珂氣促的喘聲,一聲重過一聲,直壓人的心底。
自那日宮燈事件之後,珂珂的病居然一日日好了起來。
到元宵節那日,皇後娘娘下了懿旨,召公主和駙馬入宮賞燈。
馬車一路沿著公主出嫁的路線出紫慶街,過宣華門,直入內宮。
皇宮內苑,華燈溢彩,珠玉流光,各式各樣的花燈爭奇斗艷。其中當然也不乏人比花嬌的貴族少女們。
這樣一番應酬下來,到得午夜時分,燈會散盡,珂珂已是累得筋疲力盡。
皇後留宿,珂珂與謝慕白在宮女太監們的監視外加督促之下,一起進入珂珂從前居住的擷芳齋。
房門輕輕被帶攏,「咯」的一聲,將門里門外隔成兩個世界。
謝慕白極有規矩地走在珂珂身後一步之外,她站定,沒有回頭,他便也只好站住,望著她的背影。
今晚,因為是宮廷宴會,她穿了一件銀絲鳳蝶紫夾襖,下著深紫撒花褶裙,外面罩著一件白狐皮裘,白紫相映,在靡靡燈火之下,更顯清麗高雅。
他記得,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也是身著紫衣,那一次,她一身勁裝,穿轎而出,神情睥睨,英姿颯爽。
那一次,他對她沒有好感,卻也談不上厭惡。
只是,沒想到,造化弄人,他們會因為那一次會面,鬼使神差地成為夫妻。
她生性刁蠻,喜怒無常。而他,明知他並非她理想中的夫婿,他能選擇的只有逃避。
新婚之夜,他假裝醉酒,告訴她,他之所以娶她,不過是為了功名利祿,依她之性子,少不了一番大吵大鬧,最好是,婚事告吹,兩廂無事。
可未曾料到,娘親偏使苦肉計,更讓他大跌眼鏡的是,公主居然會內疚,居然並未繼續吵鬧下去。
或許,她並不如附會傳言中所描述的那般蠻橫無禮?
他雖如此懷疑,卻不敢造次冒險。
鮑主既然不鬧,那麼,他樂得和她相敬如「冰」,楚河漢界,希望可以相安無事。
可人算總不如天算,他和她不得不有了一而再再而三的交集,他發覺,喜歡她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而困難的反倒是,要如何用一顆喜愛她的心去堅守自己的立場,與一個永遠也不可能愛上自己的公主周旋到底?
她不可能愛上他的,對吧?
他從來就不是她所欣賞的男子,是不是?
她偶爾所表現出來的天真浪漫純情蜜意,不過是喜怒無常的又一例證而已,對不對?
所以,他怎能迷惑?他怎能輕易把心失落?
她是公主呵,是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可以徹底摧毀他的世界的高貴的公主呵,他怎能……怎能放松警惕?怎能將他的世界全盤暴露在她的無常與任性之下?一如那盞紫紗宮燈——
任之傾頹?
任之踐踏?
不!他不能!
不能!
第7章(1)
白色裘皮大衣被輕輕褪了下來,謝慕白暗嘆一聲,在身後幫她接住,搭到屏風上。
她走到桌邊坐下來,拿起桌上的茶壺,探手試溫,她還沒開口,他已趕緊接過來,「我去換一壺。」轉身便走。
她瞧著他的背影,眼中復雜之色一閃而過。至那日宮燈事件之後,他在她面前就一直是這個樣子,進退有據,委曲求全。他是要她抓不住他的把柄麼?這就是他所要的——相處模式?她兩臂擱在圓桌上,手托下巴,唇邊泛起不可捉模的冷笑。
房門開了又關了,又開,又關,謝慕白頎長英俊的身影再度出現在她的視線里,手上托著細白砂壺,連走路的姿勢都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心里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怒意,「坐下來。」
「嗯?」他愕然抬眸。
她有多久不曾主動跟他說過話了?心里雖有疑惑,但他還是非常听話地坐了下來。不要當她是自己喜歡的女子,當她是高高在上的菩薩好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我是老虎?」她挑眉看他。
「不,你不是。」她沒開口吩咐,那茶壺便仍然捧在他的手上。
她按捺住脾氣,略帶嘲諷地道︰「那麼,是大學士你轉了性子?」
謝慕白苦笑。「是。」
他的回答顯然出乎她意料之外,愣怔片刻。
「謝某以往生性孟浪,冒犯公主之處,還望公主大人大量,寬宥則個。」
她面色一冷,「這麼說,你現在就不會再孟浪,不會再冒犯本宮了麼?」
「是。」
「你以後準備一輩子就這麼是來是去地做個听話的奴才了?」她語聲尖銳,刮痛他的心。
「奴才或者是駙馬,在公主眼里有區別嗎?」
「大膽!」珂珂一怒而起,「你敢質疑本宮?」她又氣又恨,臉頰燒得通紅,在燭火映照之下,看起來更是明艷照人。
他澀澀一笑,「公主還要喝茶嗎?」看樣子,再這樣說下去,他少不免還得去添一次熱茶。
珂珂下巴一揚,瞪著他,似是想把他看透。
他便一動不動地站著,任她看個仔細。
這不是她所認識的謝慕白呀!謗本不是!
她又失望,又懊惱,衣袖一甩,咬牙道︰「過來伺候本宮更衣。」
他手一抖,熱茶溢出壺蓋,燙到手指,他趕緊擱下茶壺,壺與蓋之間輕輕磕踫一下,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她得意地睨著他。
無力感迅速蔓延,謝慕白內心長嘆,緩緩踱至她的身前。
老實說,從新婚之夜那一場鬧劇過後,他們還從未同房入眠過。今夜,身在皇宮,要想分房而居,根本是不可能的妄想。唉,看來,今夜肯定會是一個難熬的無眠之夜了。
「公主……」他硬著頭皮。
她微微一笑,命令︰「夫君,你可以喊我娘子,或者是珂珂。」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梢含春,唇角微揚,淡化了臉上壓抑的怒氣,看來如春風解凍,綠水化柔。
他無力招架,心跳加劇,並且懊惱地發現自己一面對她的笑臉,就無法移開視線,更別提與她保持距離了。
避無可避,只能深深地吸一口氣,雙手平舉,解開淡紫夾襖上的金絲盤紐。一顆,兩顆,三顆……他手指微顫,一股獨屬于女子的馨香撲入不設防的鼻端,讓他心神蕩漾,血脈賁張。他無法否認,只要一接近她、踫觸她,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聰明機智便全面潰敗,不堪一擊。
此刻,身份地位、理智距離全不重要了,眼前只剩下最最原始的渴望與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