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整片從牆壁延伸至天花板,能將周遭夜色盡收眼底的玻璃帷幕是出自某個很有名的建築大家之手,梁綻晴想起,她曾在某期建築雜志上看過這間餐館。
這家餐館的門檻太高,僅接待一些政商名流,梁綻晴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親自來這兒朝聖……她在侍者拉開的椅子上坐下,好奇的眼光仍細細打量著這座華美且巧奪天工的名家建築。
韓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梁綻晴閃閃發亮的眼神上,唇角微揚。
她跟他曾有過的女伴們都不一樣,跟被他牽著的手比起來,她更關心這棟房子的設計。
她的骨子里跟他一樣藏著的是建築魂……韓澈笑了,他沒發現自己看著她的眼神十分專注且溫柔。
他將侍者剛送上的菜單推到梁綻晴面前,梁綻晴巡視打量四周環境的眸光被韓澈的動作驚擾,她被迫將視線拉回到眼前,然後在對上韓澈的目光時,身體細微地震了一震,仿佛此時才真正回神。
很好,她總算記起自己正要與心上人共進晚餐了。韓澈為她一瞬間顯現出的錯愕表情微笑,這麼不專心的女伴,他是頭一次踫見,而他是這麼滿足于自己能夠打擾她這件事。
「點菜。」他指了指她眼前菜單。
梁綻晴搖搖頭,不疾不徐地將菜單推回給他,說道︰「你是行家,你點。」
她才沒那麼笨,把點菜這種看似簡單實則很難的工作往自己身上攬,她怎麼知道這里的招牌菜是什麼,韓澈在這里看起來熟門熟路,這麼吃重的工作當然是交給他負責。
她朝韓澈禮貌微笑,剛才轉瞬之間出現的驚惶錯愕又不見了。
韓澈覺得挫敗,卻又覺得激賞,于是他向侍者簡單且俐落地點完餐點的同時,還交代端上了瓶最好年份的紅酒,她值得。
第4章(2)
韓澈為她斟了杯紅酒,在用完了幾道餐點之後,忽爾慢條斯理地問她道︰「有想過當建築師嗎?」
梁綻晴愣了一愣,隨即疑惑地搖頭。「沒有耶,為什麼這麼問?」
韓澈淺酌了口紅酒,說道︰「很多建築師都是從繪圖員做起的,你看起來對建築很有興趣。」
「我也對紅酒很有興趣,但那並不代表我夢想當個品酒師。」
梁綻晴笑了笑,晃了晃杯中泛著漂亮色澤的酒液,湊在鼻尖嗅了嗅,淺含了口在嘴中,吞下。
韓澈發現自己居然這麼喜愛看她頰邊的酒窩。
他微微眯起眼,將雙手交疊在桌面。繪圖員爬升為建築師是他以為的最好發展,她不想當建築師,那麼她想做什麼?
「不是建築師也不是品酒師,那麼你的夢想是什麼?咖啡師傅?」韓澈笑著問她,她啜飲紅酒的樣子,看起來還真有那麼幾分架勢。
梁綻晴忽然幽深地看了他一眼,平靜地緩緩說道︰「我的夢想,一直都只是為你畫圖。」語畢,她向他牽起淺甜的微笑。
又是一副從容不迫、事不關己的口吻……韓澈看著她的眸色忽爾轉為深濃,將自己靠進椅背里,仔細打量著她波瀾不興的神情。
梁綻晴總是在一個最奇怪的時刻做一番最冷靜的表白,上次在她家里說喜歡他的時候也是如此。
他不懂梁綻晴在想什麼,她看起來是如此的冷靜,卻又從不避諱表白自己的真心,如果此情此景換作是別的女人,也許他會毫不猶豫地拋下應有的紳士風度離席,但眼前的梁綻晴卻只讓他覺得迷惘。
韓澈突然想起他發燒那天,梁綻晴在茶水間他的問題——
「韓澈,你已經十分出色了,你這麼努力,究竟想要證明些什麼呢?」
一股突如其來的,覺得自己也許能被明白的沖動,讓他遠比自己知道的先開口︰「我想證明我父親有多失敗。」
「什麼?」梁綻晴很顯然地呆住了,她對韓澈忽爾跳出的句子感到困惑。
「那天,你在茶水間問我的問題。」韓澈很善心地提點她。
「你是說……你很努力,是因為想用你的過人表現證明你父親的失敗?」梁綻晴愣怔了半晌,才終于意會。
「是。」韓澈說得十分平淡,他拿起酒杯將唇抵在杯緣,隨即想起自己等會兒還得開車,于是說服自己放下杯子,轉而幫梁綻晴的高腳杯斟滿酒液。
「為什麼?」梁綻晴幾乎是無意識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她無意探人隱私,卻無法阻止自己發問。
這是何等莫名的偏執?所以韓執行長要韓澈維持手上建案品質,別去參加博物館競圖,他偏要壓榨逼迫自己的能力到極限,只為了證明父親為他的擔憂是多慮?
而他們父子倆在事務所里常常上演的那些對于建案的各持已見僵持不下,不是因為年輕氣盛的韓澈極欲彰顯自己的才華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為了一個兒子想證明父親的決策失敗、這種毫無邏輯與建設性的原因?
粱綻晴不懂,她真的不懂,她是如此地渴望能擁有親生父母的關愛,她無法理解。
韓澈神色復雜地望著她,眸中有片刻迷惘,他起了一個頭,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于是他只能選擇維持沉默,假裝對她的問句恍若未聞。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一個缺口,那是來自于他孤獨且寂寞的童年。
他的父親曾有過一段外遇,對象是母親的雙胞胎妹妹,他的阿姨。
這段出軌令他的童年生活里處處都充斥著父母親的爭吵與冷戰。
年幼的他並不太懂他們爭吵的內容,但這些爭執的內容最終都會導向同一個結論——
他是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他的父親會義無反顧的選擇與另外一個女人相守;如果不是他,他的母親不會選擇在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系里委曲求全。
他不被期待、不被愛,他貧乏的生活里除了父親的逃避與母親的眼淚之外,僅有的只是管家、僕人,與滿滿的才藝課程和訓練。
他很快地便學會在這樣的逆境里適應孤獨,並且在每一個擁抱都落空的夜里習慣寂寞,他讓自己與父母巰離冷淡,以證明自己不需要仰賴他們的愛便能茁壯與強悍。
雖然後來,父母親之間這種,一個想走一個想留,找不到平衡點的關系在他多了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之後漸趨好轉,但這對他已經養成的偏激人格卻于事無補。
他在崇拜似地追逐父親的腳步一頭栽入建築世界的同時,卻又鄙視著父親對婚姻的不忠;在憐憫在婚姻里慘遭背叛的母親的時刻,也一並憎恨著她的委屈與受害者姿態。
他不願意失去家人,卻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埋怨父母不願意及早中止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系,他們將一切罪惡歸咎給他,讓他覺得自己是造成一切不幸的主因,活在一個悲慘黯淡的童年生活里。
他是如此地矛盾偏執。
他一直都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含著金湯匙出身的王子,他只是一個扭曲變相的人格,是一叢孤高倨傲的荊棘,總要將每一個親近他的與他親近的人扎得鮮血淋灕。
而現在,他看著眼前的梁綻晴,對自己居然想將如此復雜的心思向她訴說的念頭感到荒謬……他是怎麼了?只因為他覺得她和自己一樣武裝著某種顏色,他便可笑地想向她掏心掏肺?
韓澈唇邊揚起一抹自嘲的笑,而梁綻晴只是靜靜地坐在他身前偏頭凝睇他,她沒有更進一步的追問,也沒有試圖打斷他的沉默。
她將剩下的餐點用完,為自己的酒杯斟滿酒,然後在這樣的靜默時刻里,倏地想起韓澈曾對瑪露說的那句︰「乖,有媽媽不一定能讓你過得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