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別這個樣啦!」月皎兮小碎步跑到母親身旁,軟語哄勸著。「大哥絕對沒有怪您的意思,那只是他的……習慣,您別怪他,因為他先前在道觀里負責打點上下,管事管錢管慣了,一時改不了……」
「改不了也得改!」
站在堂上的月出崗,臉色難看地沉著嗓。
「這像什麼話?堂堂相府大少爺,一開口就跟人要錢?比個商人還要市儈銅臭……你你你……你給我回來!你爹我還在訓話呢,你居然敢掉頭就走?」
已往外走了幾步的天驤游,掏掏耳朵轉回頭,臉上掛著無所謂的笑容。
「既然這里不歡迎我,我干嘛還不走?」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這當爹的不過是說了你一句,你居然就以出走來要脅我?」
「老爺,別氣、別氣,氣壞了身子可就麻煩了……」
梳著桃心髻,身著綾羅衣,長袖善舞的月家二娘春姨趕緊出來打圓場。
「孩子剛回來你就這樣當著眾人的面前說他,他當然會掛不住臉了,他在外頭生活了二十四個年頭,現在才剛回相府,你讓他如何按你的規矩走?」
好半晌後,在春姨娘的這頭勸勸那頭安撫下,一場「大廳認親」戲碼才總算安然落幕。
最後的結論是天色已不早,大家先去用晚膳,邊吃飯邊閑聊,也好乘機讓彼此多點認識,省得父子倆一張開口,就是劍拔弩張。
就寢前,春姨娘特地讓人將月家二少爺月皓明給喚來,在僕人退下後,忍俊不住地對著自己的兒子笑了起來。
「皓明哪,這可真是天在助你了,原先我還擔心你大哥回家後,畢竟他是正出你是庶出,肯定會搶了你在你爹心目中的寶座,卻沒想到啊,居然是個錢鬼投的胎,這可和你那總是自命清高,最恨人貪錢市儈的爹給杠上了。」
「如果娘叫兒子來就為了這檔子事……」向來話不多的月皓明听見這話,抹抹俊臉沒好氣的開口,「那我要回房睡覺了。」
見兒子當真舉步往外走,春姨娘沉下臉來教訓兒子。
「你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娘在和你討論你的未來呢,你居然要去睡覺?」
「大哥回來和我的未來又有何關系?」
他雖然才二十二歲,卻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他于年前已在城里和幾個文友合開了間雕版藝坊,鎮日舞文弄墨、刻印雕版,壓根對父親指望他從政,或是母親盼他學商表明了毫無興趣。
「怎麼會沒關系呢?一塊餅一個人吃跟分給兩個人吃,那可是大大不同!」
小子!你爹好歹也是一國之相,雖說公正不阿,不貪財,但光他那些俸祿及吳越王三不五時的封賞欽賜,等他死了後那塊大餅可真是大得不得了,就只你這自恃骨頭硬的笨小子能夠毫不在乎。
呿!整日只會惦著那些雕版刻印、寫詩弄文,等你和你老娘將來沒飯吃時,難不成還能啃雕版止饑饞?
同樣的時間里,相府的另一頭,坐著不住搖頭的月出崗,以及始終垂著臉沒出聲的月夫人。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會是這副德行,果真孩子不是自個兒帶大的就不行,那價值觀真是跟你差了十萬八千里。」
月出崗頓了頓,沒好氣地往下說。
「開口閉口錢錢錢,好好的一道西湖醋魚端上桌來,旁人關心的是這道菜的色香味,他少爺在意的卻是廚子有沒有偷工減料?買菜的有沒有拿溝里的魚來冒充湖魚?氣得廚子和灶房管事齊齊跪到桌前,又是斬雞頭又是哭哭啼啼地說被冤枉了,還鬧著說不想干了,弄得那一頓團圓飯吃得真是難看。」
月夫人先是安靜了片刻,才終于忍不住幫兒子說話,「其實那孩子也沒說錯,今兒個的魚肉真是……真是有些過于松軟,好像不夠新鮮。」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月出崗氣到拍桌子。「孩子不懂事胡鬧也就算了,你居然還幫他說話?想我月家向來忠厚傳家,怎麼會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為難下人?」東西能吃就好了,干嘛計較那麼多?
「談實話就是說實話,哪能算是什麼為難?」
月夫人原是小聲嘟囔的,末了心頭一酸,忍不住邊抹淚邊抬起頭,將音量給放大了。
「我覺得你才是在為難他呢!他貴為月府大少爺,教訓個偷工減料的廚子和管事有什麼錯?你老是給他臉色看,我真怕他會跑回那個烏龍觀,真去當道士。」
「回去就回去!當道士就當道士!誰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那可是我唯一的兒子呀!」月夫人哭了出來,「這孩子命苦,還在襁褓中就沒了爹娘疼惜,打小在道觀里有一頓沒一頓地長大,才會養成那樣的節儉性子,現在好不容易才將他給找回來,卻又過上個只會給他臉色看的爹!」
「夫人哪!」眼見妻子哭成了淚人兒,月出崗看了心煩。「你也講點道理吧,這究竟是誰在為難誰呀?他大少爺開出的那些‘索錢條款’我哪點沒依他?我也只不過是想要他改個姓、改個名,堂堂相府大少爺叫啥‘添香油’的能听嗎?咱們幫他取的‘月皓陽’可好听多了,他居然推開椅子站起來,說要回道觀,你讓我能不生氣?能不變臉嗎?」
沒理會丈夫的安慰,月夫人哭得肝腸寸斷。
「這也不能全怪他呀!那個名字就算再難听他也已用了二十四年了,能說改就改的嗎?你總得給他多一點時間去適應習慣嘛,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許你再為難我那苦命的寶貝兒子了,要不然我就……我就死給你看!」
兩夫妻在屋里吵嘴,全然不知此時在他們屋檐上,那讓月夫人口口聲聲喚作「苦命的寶貝兒子」的天驤游,正懶洋洋地躺在屋瓦上一邊賞月一邊听,就如同他方才在春姨娘的屋頂上所做的事情一樣。
無聊!
拋掉了嚼在嘴里的草桿,天驤游飛身縱離月家二老的屋脊上。
別當他喜歡偷听人家講話,只因身在陌生地方還是謹慎點好,省得哪天被人給莫名其妙毒死了都還不知道。
仗著他輕功好,天驤游無視于下頭來去交班的守衛,旁若無人地東巡西跑,去听了賬房里有沒有人在偷罵大少爺,又去看了灶房里有沒有在偷煮好料。
只是他哪兒都巡過了,就是對一個地方采取禁步。
還是別去的好,還是別想的好,還是別再糾纏的好……
敝的是他明明都已對自己三令五申了,但當他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已伏在「月出苑」——月皎兮所居住的院落廂房屋檐上。
真糟糕!半夜三更伏在閨女的屋檐上,這若是被人給看見了,不給當成了采花賊才怪。
快走吧,天驤游,此處非你能久留之地!
心里雖是這麼吶喊著,但他的腳就是不听話,活像是讓人給抽掉了力氣似地抬不起來。
就在此時,底下有了動靜,他看見幾個婢女抬了張桌子到院里,再看見翠兒忙進忙出地在桌上擺了水果,插了素馨,再拿出香爐和蒲團。
在幾個丫鬟氣喘吁吁地終于備好了一切後,他才終于見著了她們的主子。
一身白裳、披泄著黑緞似的長發的月皎兮,手持三炷香,娉婷裊裊地緩步至桌前跪下。
她是剛沐浴餅的吧,除了她那頭青絲是半濕之外,他甚至還能夠嗅著空氣里有著會讓他心跳加速的茉莉馨香,就如同那時她偎靠在他懷里,他所能嗅著的香味。
快走吧!天驤游,除非你真想當個登徒浪子!腦中再度響起催促話語,但他的腳還是一樣不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