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你別急,這個壞習慣我會慢慢幫你改掉,我不會打你,也不會允許別人打你,因為我是真心想要當你的……」她的雙眸閃爍著溫柔堅定的光芒。「好媽媽。」
眼前小男孩讓她想起了逸書小時候。
那個她懷胎十月生下來,教育了二十多年,卻因為和父親嘔氣而離家的獨子。逸書小時候也不好帶,執拗的脾氣幾乎就跟眼前的小男孩沒兩樣。
「你們沒有小孩嗎?」
雖然想擺出一副不領情的凶樣,卻因不敵對方慈祥和藹的眼神,小男孩被迫收起全身的刺,語氣也和緩了些,甚至在他開口問時,眸光里還出現了同情,同情眼前這位必須到外頭「挑」兒子回去養的婦人。
湛蓉芳嘆息,「我們本來有的,但是他和他爸爸吵架,不回家了。」
「不回家就去找回來呀!」小男孩義正辭嚴地道,「總不能吵一次架就去收養一個兒子回來吧。」那要是多吵幾回,家里豈不是要爆滿?
還是說……
小男孩突然有些不安,她這麼說是想藉此告訴他,他在這里只能待到他們真正的兒子回來?因為他只不過是個代替品罷了。
如果真是這樣,他寧可不要。
他不要當人家的臨時代替品!不要!
湛蓉芳給了他一個足以安心的微笑,「關于找回他,我還在努力,但是找他與收養你並不相干,總而言之,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的兒子,也是我們的責任,就算日後我的兒子回來,我也不可能不要你的,你可以放心。」
說到這里,小男孩心里興起濃濃的好奇,「那麼,你的兒子叫什麼?」
「他叫範逸書。」湛蓉芳一字一字地將寶貝兒子的名字溫柔吐出,笑望薯小男孩,「而你則叫範繼書,是我湛蓉芳和範維邦的小兒子,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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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懂或不懂,他成為範繼書已成了不容改變的事實,並在湛蓉芳耐心的教導下,長成了一個懂事守規矩,杰出亮眼的大男孩。
湛蓉芳沒騙他,她從來不打他,甚至連責罵也沒有。
她只會在他做錯事的時候,無論是頂撞範維邦、在和鄰居小朋友打架、在跟學校老師說謊、在逃學跑去打電玩。在為了報復,把同學的作業簿撕掉折成紙飛機,甚至因為玩火而燒了車房時,她只是將他帶進書房,然後無聲地瞅著他。
罷開始範繼書不懂母親的意思,只覺得這種懲罰好簡單,也好容易打發,但一次、兩次……幾次之後,他再也不這麼想了。
隨著年齡增長,他終于看懂了母親的眼神,那種叫做「失望」的眼神。
于是他再也不覺得這樣的枯坐對望,是種簡單的懲罰了。
他如坐針氈,像是渾身爬滿了螞蟻般地不安。
「好了啦,我懂了啦,媽!」
他不安地跳下他的專用「懲罰椅」,夾著尾巴逃離書房。
「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啦!」
範維邦的跳腳怒吼,他能當作打雷似地沒放在心上,卻受不了湛蓉芳給他的失望眼光。
他是漸漸地,一日比一日地在乎起了這個與他毫無血緣之親的母親了。
雖然沒人拿繩子拴著他,但事實上,這個家與他之間,已有著無形的絲繩,密密地將他給縛綁住了。
他甚至偶爾作夢,會夢到那個叫範逸書的男人跑進他房里推醒他,冷笑說︰嘿!冒牌貨!我回來了!回來討回我的爸爸媽媽了!
一直到他十五歲時,範逸書死了,這個噩夢才得以終止。
但就在這個噩夢終止的時候,另一個噩夢,卻已悄悄地開始了。
年已六十的湛蓉芳在失去獨子之後的三年里,逐漸被思子之苦吸去了元氣。
她沒了活力,失了朝氣,鎮日痴痴呆呆地坐在那始終為範逸書保留的房間里。
她撫模著兒子穿過的衣服,得意的作品,獎牌、獎杯,心愛的吉他及鼓組,最後她還要翻出他的作文簿和周記簿,一個字也不舍放過地,隨著上面的內容時喜時悲,一下子大笑,一下子落淚。
「媽,吃飯了。」
好幾回範繼書先是在房間外頭喊,見母親半天沒回應,只好開門走進房里。
他看見湛蓉芳抬起頭對他笑,可雖是在笑,卻笑得恍惚。
「吃飯不急,繼書,你快過來看,這是你大哥讀大學時得到的劍擊賽獎杯,那一回他為了得這個冠軍不知捱了多少劍傷,還不許我告訴他爸爸呢,就怕他爸不許他參加……」
要不然就是——
「繼書你看,你大哥在周記上說他因為頭發留太長,騎單車時遠遠瞧見教官走過來,為了不想讓教官唆,一不小心居然把車子騎進水溝里,你說好不好笑?好不好笑?」
「好笑。媽……」
範繼書在母親身旁蹲下,即便是蹲著,但他瘦高的身軀卻已高過了坐著的母親甚多,就同湛蓉芳在他小時候對他那樣地,溫柔伸掌輕摩挲著母親的頭。
「你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我們先去吃飯再來看好不好?」
「不好!我想看逸書!我不想吃飯!繼書,媽真的沒想到……」
湛蓉芳的淚水,如斷線珍珠般地墜落。
「沒想到逸書這孩子會這麼短命,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短命的孩子哪,我原還指盼著他能為我和他爸爸送終的,他爸爸有高血壓,我不想為了兒子,傷了丈夫,如果我早知道他只能活到三十五歲,我就算是拚了命,也要跟他爸爸翻臉爭取,絕對不許他把兒子……趕出家……」
她傷心飲泣。
「那幾年里我要是思念兒子,就只能跟他約在外頭見面,沒敢讓他爸知道,就連他的女兒們我也只有看過相片而已,逢年過節時、他生日時,我都只能跟他用電話聯絡,逸書只是嘴巴硬,就跟他爸一個樣,其實他早想回家來看看了……繼書,你說逸書會不會怪我,怪我這做媽的沒有幫他爭取回家的權利?」
「不會的!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大哥知道,他一定知道的。」
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的範繼書,只能將母親摟進懷里安慰。
至于範維邦,他雖然不像湛蓉芳那樣會以哭、以恍神來顯現出哀傷,但他日益消沉的模樣,同樣讓範繼書感到不安。
打小到大都是範維邦及湛蓉芳在教他該怎麼做,該怎麼走,呵護照顧他的,這是頭一回,得由他來照顧他們了。
但他毫無怨尤,一心只想看見他們恢復原來的模樣。
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心理因素。
其實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也可能是從他被取名為範「繼」書就開始的吧——他始終有個心願,想要做一個在兩老心目中,比範逸書更好、更優秀,在他們的生命中更為重要的兒子,而現在,正是他可以證明自己的時候了。
他想了很多要讓他們開心的法子,甚至著手安排一趟夏威夷旅行。
他放下功課,請父親公司里的得力助手暫代公事,然後他便帶著兩個老人家飛去夏威夷。
他特意請來舞團大跳草裙舞,也拉著兩個老人下水浮潛看珊瑚礁,他們趕場看秀,還去看了火山女神蓓麗的傳奇,甚至還乘坐直升機去看火山熔岩入海時所產生的奇景。
但他的努力全都失敗了。
在他看見母親焦急地問他,何時他們才能回家,因為她還沒把逸書的房間收拾好的時候。
嘆了口氣,範繼書只好帶著兩老搭上回台灣的飛機。
他心底知道,是該嘗試另一種辦法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