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分半的情人 第20頁

她十分十分的絕望。為什麼命運故意這樣捉弄她呢?她沒有時間想太多,又昏昏沈沈的陷人黑暗的世界。

張靜在機場等了三個小時,不知怎麼,他只感覺胸口越來越緊悶,脾氣也越來越焦躁。龔慧安曾回信,一定會來接他——那封信還在他的公事包里。她忘了嗎?還是故意整他?還是……

他等得不耐煩,只好捻熄最後一根煙,自己提了行囊回公司報到。

等待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尤其當你在等最心愛的人的時候。秒針每向前移動一格,都像抽油井以巨大的探索管往心髒里挖一樣。那種痛苦只要等過愛人的人都曉得,萬一等待落空,那種感覺,比世界末日即將到來還糟。

他該不該先打電話給龔慧安呢?

盡避身體上十分疲倦,這個問題卻使他難以合眼休息。打電話本身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消以手指輕輕按下幾個號碼,但他擔心的卻是背後那一團龐大的黑影︰他和她的感情是不是又有了變數?他仍是一個大男人,無法忍受驟然被拒絕的難堪。在那簡短的信中,他已明白表示他要回來,且希望第一眼看到她,她為什麼不見人影?

張靜還是撥了電話。

剌耳的聲音一聲接一聲響起,沒有人接。他不知道,當晚龔家所有的人都在醫院,而龔慧安必須勇敢的度過她生命中艱難的一夜。

「算了,算了。」

等不到人的滋味很難受,他像一盆熱炭,忽而被潑下了一大盆冷水,火熄了,然後就是鑽心鑽肺的冷。

鮑司給他一個任務,到上海。那邊台資日多,糾紛也不斷,以法為務的人也須應潮流去開疆拓土。

他同意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得動身。

報慧安一直在跟圍繞她的許多黑影掙扎,在冗長的昏睡中,她自顧不暇,怎麼知道他正焦急的喚她呢?

到了第五天,她的意識才稍稍清醒了。她已領悟一件事︰她不能在這個時候見他!她的右臉因車禍血肉模糊,一定得進行整型手術。

「是不是要我幫你找到張靜,叫他來看你?」她的母親問。

報慧安只是一味的搖頭、又搖頭,毫不思索的否絕了一切。她仍是一個很驕傲的女人,在所愛的人面前,她必須維護自己的美麗和自尊。寧可受等待的煎熬,絕不示弱。

「孩子,你何苦呢?」

「我不要見他。」她氣息微弱的說。

「那也得告訴他一聲吧。他回來見不到你,也一定很著急。」

報慧安沒有回答,她已不知自己該怎麼辦,該怎麼應付愛情中的變局。

她的母親悄悄打了電話。在張靜離台的前一天找到他,告訴他事情的經過。

張靜正在會議中。听到了這消息後,原本還想回座將會開完,但一坐回他的位子上,頓時眼冒金星,臉色越來越慘白,他的手甚至翻不動一頁文件。

「張律師,你怎麼了?」

在座的每個人都明白,他十分不舒眼。

「我……我先告辭。」

他攔車直奔醫院,下車又一跑奔到龔慧安的病床之前。龔慧安原本在昏昏昧昧的睡眠中,听到那快速的腳步聲,隨即驚醒過來。

她知道是他來了。一定是他,該怎麼面對他呢?龔慧安模模自己的臉龐︰還好,還有重重紗布將她丑陋的傷口遮住,不會讓他看見。

然後,他握住她的手了。一股暖熱從他的手指傳來,她的指尖如春雪欲溶,卻說不出話來。

「不是……我爽約……我……」

「我知道。」他盡量以最平靜的口吻對她說話︰「我沒有怪你。」

她將他的手掌放自己的嘴唇上,感覺他的皮膚與他的溫度。她看不見他。她的唇是整張臉上目前還能見天日的地方。

他告訴她,原本第二天就得到上海赴任。她听見他的聲音,還有窗外初夏的蟬噪,它們混合在一起,像一首令人舒暢的小夜曲。「我留下來陪你。」

他為她更改了計劃?她的心一緊,燙熱的淚水沿著兩頰的弧線緩緩滑落。他肯為她改變——這幾乎是空前未有的事情,她沒想到他如此在乎她。他也看不見她的眼淚。

「我要天天陪著你,」他溫柔的說,「要看你一天比一天健康起來。我發誓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不,不要。」

她在三秒鐘內做了決定,並以她最大的音量放送這個決定。

「為什麼?」他不解。

她最害怕的其實是︰他若長期在病榻前陪伴她,便會對她逐漸失去耐性。他也會看見她被損毀的臉龐,忘掉她的美麗。她當然感謝他表現的愛心與責任感,但她絕不要他們之間的愛變成了責任感,否則,她在此之前為愛情所吃的苦與所受的罪全都白費。

「你還是應該走你自己的路,把我的時間……留給我……」,她說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要自己面對……你不用……擔心。」

報慧安表現得很勇敢,因為她必須隱藏真正的心事。

「我……不願……誤……你。」她說。

「你同我還這麼生份嗎?」他有些不高興。「我是真心要照顧你……我……虧欠你許多。」

虧久?她愣住了。張靜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說出這兩個宇來。一直到說出來,他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心中深藏著一種罪惡感︰過去,他確實未曾對她盡心盡力,他為照顧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尊嚴、自己的未來、自己的,寧願犧牲他們的愛情。他的確沒有好好待她。

總是要到兩情難舍時,才明白過去的日子沒有好好珍惜;在面臨「失去」的威脅時,才領悟過去原來擁有多少閃閃發光的寶藏。

「不要說虧欠,」她冷靜的、慢條斯理的安慰起他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永遠是我心里最好的記憶。你沒有虧待我什麼……再這麼說……我也覺得虧欠你了。」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

「真的不要。」她再一次堅決的說,「我要自己好起來,再回到你身邊。明年,六月六日,我一定會找到你。你還是走你的路吧,我會跟上,一定會跟上。」

「我……」

她的語氣雖然微弱,但十分堅決,使他無言以對。

「只要記得,我愛你。」

乍止的蟬聲忽而又刮起。她的心中溢滿了幸福感——在這個分明面臨人生重大不幸的時候。

第十九章

「現在,你可以睜開眼楮了。」

麥醫生輕輕拍她的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皮微微顫抖著,遲疑了幾秒鐘,才睜開眼來。

「有些腫。」她說出了對自己的第一句觀感。

「別擔心,過一個星期就消退了。」麥醫生和藹的笑著︰「對你的新面孔不滿意嗎?」

新面孔?不,這還是我的舊面孔,是原來上帝賜給我的那張舊面孔︰「你該為我重塑一張。」

她打從心底開心的笑著。感謝主,感謝麥醫生,感謝一切!她又拾回了自己原來的臉龐。近十個月來,近十次的手術將她折磨得苦不堪言,有幾度她甚至告訴自己︰放棄算了,那些痛曾使她徹夜難眠——如果不是為了那個六月六日的約定,她可能挨不過。

「我沒有能力為你重塑一張,」麥醫生打量著鏡子中的龔慧安,「上帝已給你一張杰作,東方寶貝。」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她站起身來,抱住麥醫生,「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唉,東方寶貝,」麥醫生仍保持他一貫的笑容,但也提出他的警告︰「美麗的瞼孔終會老去,用任何整型手術也挽不回來,活下去還要靠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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