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疑惑。
對他那段神秘話語的內容感到疑惑。
對「奧客先生」突然醉到喪失意識感到疑惑。
對老夫婦毫無理由的驚恐表情也同樣深感疑惑。
哪知道,男人一听到她的問話,臭臉更嚴峻,都快罩上一層寒霜了,眉峰深鎖,起了好幾道皺折,下顎死死繃緊,兩只眼楮立即調向別處,不想理她。
疑問歸疑問,但事有輕重緩急,汪美晴根本沒時間再去弄明白。
她正要請魯特幫她把人扶回座位時,一名機頭已接到消息跑出來支援,接受扛人。
緊接而來的就是忙碌、忙碌、忙碌。
飛機在三萬五千英尺高空,機上臨時出事,無論事情大小都必須慎重處理。
汪美晴不得不重新分配人力。
她請空服員們幫忙照顧老夫婦,安撫機艙內的旅客,幸好老夫婦沒受傷,只是驚嚇到了,而其他乘客雖然也有抱怨的聲音,但大多數人都能體諒。
她還必須盡快搞清楚事件起因,向機長報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她也得持續留意「奧客先生」的狀態。
再看看手表,機內第二次的餐飲服務該要開始準備了,但她手邊還有部分書類等待處理。
她忙得焦頭爛額,幾次想要跟魯特再說說話,都被其他小事件或空服員臨時打過來的報告岔開時機,她和他連個眼神也無法對上。
每次她看向他那邊的座位,他不是閉目就是把臉撇向窗外,不管是假睡或真睡、醒著或合睫,他眉目間的冷峻都給人很大的疏離感。
沒有人跟他說話。
老夫婦和小姐弟都沒再開口跟他交談。
可是她發現,他們會偷偷瞄他。小姐弟偷瞄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應該是察覺到他情緒不佳,所以才不敢跟他說話。老夫婦的偷瞄則帶著憂心,不知擔憂他什麼?
是怕他惹了事,會被航警帶走嗎?
他不會有事的。
雖然有沖突,但他始終沒有動手揍人,這樣就站得住腳,不會有事。
汪美晴想給老夫婦一抹安撫的笑,想讓他們安心,無奈來不及做。
「奧客先生」竟然選在這時候開始嘔吐!
他明明意識不清,卻嘔吐了,還差點被自己的嘔吐物堵住呼吸道。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上面的那張口狂吐過後,位在下半身的「口」,也默默地跟著「吐」了……
汪美晴永遠忘不掉自己升為座艙長後的第一趟飛行。
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畢竟過程實在太慘烈,比希區考克的恐怖電影還要驚悚,比日本意識流的鬼片還要嚇人,每次憶起,她寒毛豎立,雞皮疙瘩就會爬滿全身,不斷反胃。
她忘記自己最後是怎麼撐過去的。
謗據與她一起飛的同事們的事後口述,她似乎處理得相當不錯,鎮定沉穩,不慌不亂。其實,她很慌的,偷偷嚇出一背冷汗,只是沒人察覺。
她想,她還滿會裝的。
天生我才必有用,她汪美晴很適合用來穩定軍心。
她的慌急只在內心翻騰躁動,不容易外顯。
她的這一趟飛行沒辦法按計劃順利飛抵目的地,甚至被迫用機內廣播做了「DoctorCall」,在乘客中尋找醫生。雖然後來有找到一位醫護人員,不過為了安全起見,老機長馬切羅最後還是選擇中途迫降。
他們降落到最近的一個機場,放「奧客先生」下來緊急就醫,也讓彌漫恐怖「濁氣」的機艙好好通一下風……
第3章(1)
她來了。
去找她,醒醒啊……
魯特醒來時,映入眼中的是白白、灰灰、黃黃的天幕,很像泛黃舊照片的顏色,但一點兒也不渾沌,反而清透無比。
他曾經看過一種石頭,中文稱它叫做「玉」,他看到的那一塊玉石是灰黃色的,顏色明明不好,但清透度相當完美,他眼前的這幕天色讓他想起那塊玉。
一醒,發覺喉鼻有些痛、唇瓣好干,是吸進太多冷冽空氣之故。
他抿抿嘴,耳邊似有若無的風語飄走了。
他沒想要追根究底,畢竟這片大地有太多無形能量,因紐特人相信萬物皆有靈,「頻寬」夠寬的人自然接收得到,他雖然並非「純種」的因紐特人,但在他內心深處,對那傳統信仰是全然相信的……他也不得不信。
自然界中的聲音,他時常能听見,有時嬉鬧、有時婉轉低回,「他們」說「他們」的,只要別試圖侵擾他,大家相安無事,他可以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即便听到什麼不該听的,也能當成亂風過耳,不去理會。
看看腕表,他的排氦潛水表時間指在一點零九分的位置,此時是半夜。
北緯69°的夏天,永晝。
天色確實變暗了,然而這時候的暗,僅是少掉白天時那抹逼人的蔚藍,四周景物仍能清楚入目。
永晝時的夜半,峽灣空寂,水面靜謐,他幾乎能听到冰川流動的聲音。
這地方像被世界完全隔離,地表貧乏,生不出多少植物,只提供大量冰雪,沒什麼人煙,偶然可見野生動物出沒。他游蕩在天涯之角,內心孤離,但孤獨很好,他喜歡一切寂靜,有波動即意味有變數,靜靜的,就很好。
他喜歡一個人時的孤獨,覺得自己很安全。
……或者,讓他遠離人群,對別人而言也是最安全的。
上半身剛動了動,趴在他身側的大狗立即抬起頭,兩丸暗褐色的眼珠盯著他,三角形耳朵警覺地豎起。
魯特拍拍它的頭,表情貧乏的面龐看得出一絲歉然。
早過喂食時間,大狗肯定餓了,尤其它今天還陪他出來一整日,他這個主人實在滿糟糕,把小游艇開到好地方後,竟然自顧自地睡熟,還拿它當被子取暖。
大狗低低哼了聲,重新趴回原地,他嘴角微揚,模糊地有道弧度。
突然間,它大頭再次抬起,轉向駕駛座。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設置在方向盤下端的一組精密通話儀器開始閃動綠燈,嚓嚓一小陣雜音後,終于清楚連系上——
‘天使熊呼叫大靈犬,天使熊呼叫大靈犬,听到請回答,OVER。’
渾厚而且疑似過動的男音傳出,魯特不禁捏捏眉峰。
他目光遠放,看著三面高低不一的銀白冰山,掙扎到最後,還是很認命地嘆氣,伸長手抓起通話器。
「我該做的都做完了,你還想怎樣?現在都幾點了?不讓人睡嗎?」雖說他其實剛睡醒,但半夜一點多也的確是大多數人的休息時間,不是嗎?「OVER。」
「天使熊」大笑了。「大靈犬今晚又把小艇開到冰峽灣睡覺嗎?雖然是夏季,晚上氣溫也有可能降到零度以下,你最好小心點,別讓米瑪婆婆發現,她會把你念到耳朵出油的。OVER。」
魯特喜歡獨來獨往,但這地球上就是有一種人類,不論自己再怎麼防範,把心牆築得無敵高,把臉擺得超強臭,那種人總能見縫插針,不斷、不斷地黏過來,而且手段一次比一次高明、一次比一次不要臉,逼得他最後不得不妥協,很勉強地將那種人歸類于「朋友」行列——這只過動的「天使熊」正是那種特殊人種的一大代表。
一年當中,他大部分時間都宅在這座世界第一大島的東北方,只有夏季才會移動到這個位在東南方的海邊小鎮,因為從五月到八月份是旅游旺季。
小鎮真的很小,人口少得可憐,但卻是這座世界第一大島東南邊最大的鎮,每天有兩班飛機固定從冰島和丹麥飛過來,帶來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
夏天一到,盡避心里不太樂意,他還是自動「出關」過來幫忙了,畢竟這個小地方,像他這種壯丁實在少之又少,他可是相當「多功能」,一個可以抵好幾個用,許多事都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