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布景妥當,她躬著身、握住剪子,躲到桌子底下。
詩敏屏氣凝神,雖然雙手發抖、雖然那個夜晚的記憶不斷折磨她,但她仍然提起勇氣,告訴自己,她可以的。
緩緩吸氣、緩緩吐氣,她努力平復撲騰不已的心跳,她不知道時間經過多久,只知道緊緊盯住那扇門,她像只埋伏在黑暗中的野獸,靜待獵物上門。
她等很久,門邊沒傳來動靜,但窗子被人從外頭輕輕推開,一道矯健的身影躍了進來,詩敏陡然一驚,抓起剪子緊緊護在胸口,她的呼吸加重。
夜色甚濃,唯有窗外些許月光映入屋內,可是他卻能在黑暗中視物似的四下梭巡。
看見地上的布置,他淡淡一笑,不久便發現躲在桌子底下的詩敏。
他彎,推開檔在前頭的椅子,想伸手去拉她。
這時,她舉起剪子往對方身上插去!
那力道十足,是她傾盡力氣搏命一擊,可那人像是先知似的,居然能在轉瞬間做出反應,他身子一歪,閃過她的攻擊,下一刻,就將她從桌子底下給提了出來。
詩敏張口欲往他手臂咬下,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進她耳中。「丫頭,是我。」
短短幾個字,令她一怔,手指松開,剪子落入地面,她緩緩抬起頭,試著將眼前的男人看真確。
是他嗎?那個讓她時刻想起,卻又咬著牙不允許自己思念的男人?是他嗎?是那個留下兩個字,便要求她靜心等待的男人?是她在嘴里念過千遍百遍,卻在一千多個日子里,杏無音訊的男人?
說不出壓在胸口的是氣、是怨還是哀,她拚命睜大眼楮,想克制什麼似的緊咬住唇。
「你是誰?」吸氣,她退開兩步。
「傅競,我回來了。」不允許她退開,他強勢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那里,有一顆心在跳動著,每一下,都帶著重逢的喜悅。
「你為什麼來?又被人追殺?」她冷嘲熱諷,扭著肩,企圖把自己的手給搶回京爪。
「對啊,你這里有繡花線可以幫我縫傷口嗎?」他口吻里帶著淘氣,可她的心太繃,沒听出來。
什麼?他又受傷!他那個該死的大娘和大哥還不肯消停?到底他活著是礙著誰啦,值得他們這般天天惦記。
心一急,她硬把手抽回來,轉身,慌慌張張去尋找桌上的打火石。
他該阻止她的,夭還不太晚,外頭的人雖已讓自己打發,可若有人經過,情況不妙。
可是她的著急、她的在乎、她的擔憂,讓他心底生起一絲溫暖,原來,有人為自己掛心,是件這麼幸福的事情。
因為緊張,弄了老半天,詩敏顫抖的雙手才把燭火給燃上。
猛然轉身,她終于看清楚他的臉龐。
滿臉的胡須,眼底還掛著紅絲,也不知道幾天幾夜沒睡好,他的額頭多了道疤,那個幫他縫傷口的,顯然技術沒她好,縫得歪歪扭扭,針腳亂七八槽,那麼好看的一張臉啊,毀掉大半。
她生氣的,可他額頭那道舊傷把她的心撞得七葷八素,害她顧不得男女之防,伸出手,就去拉扯他的衣帶。
「你哪里還有傷?背嗎?胸前嗎?手腳嗎?」她一面問著,就要拉開他的農裳。
看著她滿臉憂慮,他輕聲淺笑,「小丫頭,不可以這樣拆男人的衣服,男人會控制不住的。」
「還笑,你到底哪里受傷?」她火大,用力一扯,扯下他半件衣裳,然後眼淚刷了下來,一滴一滴、一串串,像被惡水沖壞的柵欄。
瞬地,她眼里凝結出憐惜。
好多傷哦,東一條、西一條,新舊交橫,他身上像爬了許多扭曲螟蟻,手臂那道還是新的,又紅又腫,連縫都沒縫……怎麼弄的啊,他是沒知覺、沒神經,不會痛嗎?
為什麼不懂得趨吉避凶?那個大娘既然那麼麻煩,怎麼壯大都沒用,那就躲著藏著避著呀,干麼非和對方正面交鋒?少驕傲兩分會死嗎!
見她心焦淚流,傅競不舍卻也感到幾分快樂,他揉揉她的頭發,笑彎眉頭。
「沒事,唬你的,哪有什麼傷?」
這樣還叫沒傷?
她氣急敗壞,卻半句話都說不出口,無由來的委屈狂涌,逼得淚水直流,她很想罵他幾句不懂得保重了更想拍掉他臉上無所謂的笑容,可她真的沒辦法,她只能哭,越哭越起勁,哭慌他的手腳,也哭慌了他的心。
「別哭、別哭,誰給你委屈受,你說,我替你出氣。」
他真急了,伸手將她抱進懷里,可她一面哭,還一面個強著推開他,透過模糊淚水,她狠狠瞪他。
還有誰?不就是他給的委屈。
「丫頭,別哭啊,你說說話,你這樣一言不發,我很擔心。」
是啊、是啊,她不說話他擔心,他滿身傷,她就不擔心嗎?他這種人,怎麼只想到自己,沒想到別人……
詩敏楞住。擔心……擔在心上……他已經是她擔在心頭上的那個人?
原來那不只是思念?原來時刻想起,是為著擔心?原來他已經有那麼大的分量,原來他在她心中,已經那麼重,重到……擔著擔著,亦不自覺……
別開臉,心頭復雜,她應付不了那麼多個不請自來的「原來」。
不開口、不言語,眼光不肯接上他的,詩敏拉著傅競走到梳妝台前,按著他坐下,用力扯掉他的上衣。
暗竟想鬼扯個幾句,扯掉壓抑氣氛,可見她滿面怒容,又悄悄地把話給吞回去。听說母獅子發威時,是不能挑惹的。
她把布巾打濕,一遍遍擦拭他的身子,水有點涼,但她的動作輕柔細心,她靠得很近,他能嗅到自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馨香。微微一笑,他的小丫頭終于長大了。
他從南方趕回京,一路上經過無數騷站,他換馬、不休息,連七、八日沒在床上睡過,他全身又臭又膩,明知道未愈的傷口發炎,卻依然不肯放慢速度,他急著回來,急著看他的小丫頭。
他回到莊園里,舅夫人一看見他,像看見救命浮木似的拉著他的手,急道︰「丫頭被召回莫府,說是莫大人生病,可不知怎地,她始終沒讓喜妹出來向孫大報訊,孫大警覺到不對勁,方才趕回莊園里。」
就這樣,他又一路縱馬狂奔來到莫府。
詩敏手!爭他的身子,從櫃子里找出針線,針上已經出現銹跡,縫嗎?不縫?她左右為難。
見她這樣,他替她作主。
「沒關系,明兒個咱們回去莊園,你再幫我醫。」
她終于定眼望他,滿肚子的話卻不知該說哪一句,只能嘆息,從櫃子里翻出一套舊衣裳給他。
「把衣服換下吧,髒衣服會讓傷口更嚴重。」
她背過身,他快手快腳把身子簡單擦拭過,換上衣服,走到她面前。
「你為什麼不把身上的傷給治好?」
「我剛從南方回來,一心趕著見你。」
事實上,他趕的不是這幾日,他已經整整趕了三年,每天他都在加快腳步完成計劃,他知道丫頭死心眼,若她心底有他,那麼自己留下的那兩個字就會變成她的責任。
「有差這一天、兩天嗎?找個大夫、敷個藥,能拖延你多少時間。」她氣惱他不愛情自己身子。
「當然有差。」合著笑,他拉著她走到床邊。
「差在哪里?」她氣鼓鼓道。
「再晚一點,就不是七月二十一。」他答得認真,無半分戲諱。
「又如何?」
「你最害怕的日子,我想要陪著你。」
他笑了,而她……心軟了。他相信她,他沒把她十四歲說的那些當成瘋話,他始終記掛這一天,記掛她十七歲將要遭受災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