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無形的、根深柢固的恐懼,她一直以為自己克服了,原來並沒有,她幽暗的心里,仍住著那個拼命想好所有人的小女孩。
這樣的她,能給任何人幸福嗎?
「我想……」她深吸口氣,展袖抹去頰畔象征軟弱的淚痕,「明天我要回公婆家一趟。」
「你要回公婆家?」夏晴驚訝。「為什麼?」
「我想去祭拜我婆婆——」
「你很想要一個家嗎?」
五年前,在她與仲齊新婚後不久,婆婆與她有過一番懇談。
當時,婆婆的身子已經很不好,住院做癌癥治療,某天,婆婆像是預料自己命不久長了,忽然拉著她的手,拼了命似地與她說話。
她看得出來,婆婆是在交代遺言,所以雖然滿腔惶惑不忍,仍是努力掛著微笑,靜靜地聆听。
「仲齊可以給你一個家……不,應該說,仲齊就是你的家。」婆婆真誠地望她,溫柔慈藹的語調令她如沐春風,很感動,卻也泫然欲泣。
她從小沒有母親,而婆婆待她猶如親生女兒,她好希望、好希望能跟這個得來不易的慈母多相處一陣子,哪怕幾天都好,可自從她與仲齊成婚後,婆婆像是落下了心頭重擔,病情急轉直下。
「我兒子就交給你了,他從小就很粗心,很不懂得照顧自己,請你好好地對他,請你……給他幸福。」
這是婆婆對她最後的叮囑,隔天,婆婆就與世長辭了。
葉初冬收回迷蒙的思緒,蹲,取出事先預備的干布,細心地抹去墓碑上每一粒灰塵,兩旁的花瓶剛換過水,插上了她特意買來的香水百合。
這是婆婆最喜歡的花,每回她來祭墳,都會記得帶來一束。
整理過墳墓,她站起身,合掌默默祝禱。
清風拂來,香水百合優雅地搖曳,她看著那潔白的花蕊,憶起婆婆慈愛的容顏,心弦微微牧業扯。「媽,這些年來,我一直記得你跟我說的話,我也想給仲齊幸福,可最近我們……好像出了一點問題。」
或許不是最近,或許這問題從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經萌芽了,只是她一直忽略管。
「你說仲齊就是我的家,可我不確定他心里究竟怎麼想的?我想,他是不是也覺得我們的婚姻已經失去激情了,變得……很無趣。」
她真不希望用「無趣」這個字眼,很討厭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但這好似正是現今他們婚姻的寫照。
「我擔心仲齊有一天會受不了,然後他就會……」
就會怎樣?
葉初冬說不出口,甚至連深思都不敢,她好怕話一說出口,便會一語成讖。
她跟丈夫,原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勉強溱在一起,真能攜手到永遠嗎?有一天,她會不會留不住他……
「媽,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她顫聲問,期盼往生者的亡靈能乘著清風渡回塵世,給她指引。
她真的很需要一個長輩的金玉良言,尤其是來自一個真正關心她的長輩。
「……怎麼了?有什麼困擾嗎?」
一道低沉的聲嗓驀地在葉初冬身後揚起,驚醒她迷離的心神。
她惘然回頭,一個老人踽踽朝她走來,落定她身前。
「爸!」她驚訝。「你怎麼也來了?」
「我才要問你,怎麼忽然會來呢?」蕭父淡淡地笑,手里也是捧著一束香水百合。「我每個月都會來祭拜一次,跟我這老伴說說話,你呢?今天可不是你婆婆忌日,怎麼來了?」
「我……」她不知從何啟齒,「我也是想來跟媽說說話。」
「是不是有什麼煩惱?」老人家果然夠睿智,一眼便看透她心事重重。
「也沒什麼,就是……想來看看媽而已。」縱然滿懷憂愁,葉初冬仍不習慣對任何人吐露。
「是嗎?」蕭父似乎也明白她內斂的個性,不再逼問,將自己帶來的百合花也插進花瓶里,喃喃祝禱幾句。
然後,他回頭望她,又輕輕笑了。「說起來我這老伴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很安慰,不但有我這老家伙來陪她說話,還有你這麼一個乖巧的兒媳婦。」
葉初冬凝望老人家春風滿面的笑容,忽地心念一動,好想問問公公婆婆的相守之道,在戀愛的激情褪色後,他們夫婦倆究竟是如何能這般不離不棄地牽手一輩子?
但她還來不及問出口,蕭父已徑自陷入遙遠的回憶里。
「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跟仲齊來我們家拜訪?那時你婆婆一眼就看中你了,她說,無論如何都要仲齊把你娶回我們家來。」
「媽怎麼會那麼喜歡我?」听公公說起這段往事,葉初冬仍感到心旌微微震顫,「我其實只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子,長得又不怎麼漂亮。」
「娶妻娶賢,要個漂亮花瓶擺在家里做什麼?」蕭父搖頭反駁。「別說你婆婆中意你,我也很喜歡你乖巧懂事,應對得體。」
鮑公發自內心的稱贊,教葉初冬不由得有些羞澀,粉頰隱隱溫熱。
「你婆婆老早就念仲齊,催著他早點定下心來,不要老是在外頭拈花惹草、夜夜笙歌,可仲齊怎麼說都不听,幸虧後來有你,才能管住他。」
「我其實……也沒怎麼管他啊。」葉初冬更羞赧了,瞧公公說的,仿佛她多有手腕。
居然能制住一個放蕩不羈的浪子。
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當年就是蕭仲齊一句「你管管我吧」,讓她一顆芳心因而淪陷。
「不過那孩子也真是倔,明明就很迷戀你,卻遲遲不開口求婚,把你婆婆急死了,本來她是不讓我告訴仲齊她得了癌癥的,可我怕她臨死前還沒法了卻這樁心願,就自作主張告訴他……」
葉初冬心口一震,一道陰郁的念頭霎時擊中腦海,「所以仲齊是因為知道媽得了癌癥,才開口向我求婚?」
「那孩子叛逆歸叛逆,其實還是挺有孝心的,怎麼可能不想辦法完成老媽最後的心願?」蕭父沒察覺兒媳的異樣,呵呵朗笑。
葉初冬頓時感到天旋地轉。
原來如此。
原來他是為了安慰母親才娶她的,並不是因為他很愛很愛她,愛到舍不得與她片刻分離,所以才向她求婚,才說要與她結緣。
為了你,我放棄了一個男人最重視的自由!為什麼你還不能信任我?
那夜,丈夫氣急敗壞地怒吼,一再在她耳畔回響。
敝不得他會那麼生氣,會對她失望,原來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束縛他最愛的自由。
他忍耐多久了?壓抑多久了?為了讓母親能走得安心,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犧牲了很多,暗自在心頭後悔?
葉初冬用力咬牙,繃緊身子,命令自己挺住,不許自己在公公面前流露一絲脆弱。
表面上,她蒼白的容顏仍淺漾著溫暖的笑意,可心內的世界,早已凍成一片荒涼雪原。
一個小女孩的靈魂,偷偷在地平線的那端哭泣著,而她,沒讓任何人听見。
她只是笑著,緩緩回過眸,淒然望向婆婆的墓碑——
媽,我想我給不起他幸福了。
第6章
「你說要跟我……離婚?!」
蕭仲齊料想不到,經過一個星期,總算答應與他相見的妻子,竟是約他出來談判離婚。
兩人來到一間位于淡水河畔的餐廳,在戶外的餐桌相對而坐,眼前是點點迷蒙的船火,耳畔是淙淙清雋的濤聲,心情該是浪漫放松的,可她的容顏凝霜,僵硬的身姿宛如一尊冰雕的女圭女圭。
她很冷,全身上下散發著教人驚顫的冷意,他從來不曉得,一向溫暖可人的她也有如此淡漠的時候。
她看著他,眼眸仿佛也是冰雕似的,冷冽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