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與風箏 第1頁

第一章

到底來了些什麼人,崔蝶兮渾然不覺,她哀莫地立在靈位旁。

生前的崔大經是顯赫的,一個顯赫的人,生前不寂寞,死後也是熱鬧的,只要看這個悼祭的場面就知道,躺著的那個人,有多少財富使這些人在他死後,都爭先恐後地不忘拍馬屁。

而那無盡的財富,只有一個人可以支配,就是他唯一的女兒──崔蝶兮。崔蝶兮幾乎沒有眼淚了。

她怎能相信,這個世界,只剩她一個人了,無親無依,淚?又能怎麼樣?叫醒躺在那、愛她至深的父親嗎?她跟父親的生命,二十二年來是相疊在一起的。現在,她的父親走了,再見都來不及說,就走了。

崔蝶兮的腦子幽暗、僵麻,她像獨步在長夜漆漆的空巷,恐懼、驚慌、求助無告。突然;肅穆的靈堂里,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這陣騷動灼醒了石膏般的崔蝶兮。有個女孩,全身素白,鞋跟踩得好重,無視任何人的存在,疾步地走進來。她瞪著崔蝶兮,那目光仿佛載來了的仇怨。

鞠了三個躬,女孩再度抬起那雙眼楮,直直的掃射崔蝶兮。

崔蝶兮不認識這個女孩,甚至沒有見過,淺麥色的皮膚、頑強的眼神,充斥著不滿、充斥著「雖然來了,但非常不甘願」的恨意。

她到底是什麼人?

在崔蝶兮思索中,那個女孩走了。

還是重重的鞋跟聲。蕩得靈堂好長一陣回響,像在報復誰似的,相當不友善。哀悼的人開始輕聲議論。

崔蝶兮靜靜地,疑惑地望著女孩的背影消失。

她是誰呢?

她的目光為什麼帶恨?

她跟父親是朋友嗎?

為什麼沒听父親提過這樣的人?

亞洲飯店算得上是台北數一數二的大旅館。靠這棟飯店吃飯的員工有幾百人。一個全身素白的女孩,下了公車,穿過馬路,朝亞洲飯店走來。

她叫陸寒。

好冰涼淒楚的一個名字。

她就是一個鐘頭前,帶著不友善神態去悼崔大經的那個女孩。

當她正要進亞洲飯店,一群小販,推車的推車、扛物的扛物,全部一起倉皇地往左旁跑。

落進陸寒眼里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來不及隨著那群小販跑掉,一推車的新鮮水果,倒霉地被一位年輕的警察攔住了。

「放我走吧,為什麼獨獨捉我呢?」

老太太的聲音,沙啞地哀求著。

「一家七八口,就靠它養活,最近我熄婦好死不死生了雙胞胎,你就閉一只眼嘛。」年輕的警員執行著他的任務。

「老太太,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上午我已經警告過你一次了,你為什麼非在這賣不可呢?」

「你放了我,我馬上走,保證你明天一定看不到我。」

「不行,我會挨罵。」

「你不放她你也會挨罵。」

老太太和警員同時抬起了頭,他們看見不知何時站到旁邊來的陸寒,凶巴巴的,插著腰。

「拿出點同情心嘛,她都求你半天了。」

年輕警員嚴肅地望了陸寒一眼。

「我在執行任務。」

「剛才跑掉一個年輕力壯的,有本事去捉他們呀,干嘛捉跑不動的老太太。」年輕警員一下子答不出話,到底;他還是女敕了一截,第一天上班嘛。

警員走了,他才一轉身,老太太哀求的假姿態馬上消失了,她重重地呸了一聲。「真倒霉!一天被捉兩次。他媽的!」

前後比較,這老太太像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剛才那個,那麼叫人同情,現在這個,凶不說,還來句他媽的,好粗。

「一斤香瓜。」

老太太捉了兩個香瓜,陸寒正想離開,一不小心,注意到秤上根本不滿一斤,而老太太就笑著把香瓜遞過來,接來了鈔票。

「喏,一斤多一兩,隨便啦。」

買香瓜的人等了一會兒,老太太還沒找錢,客人不耐煩地叫了。

「找錢呀。」

老太太笑著的臉一沉,不高興地把錢給了客人,客人才走,老太太嘴巴一撇。「你看看,住得起這種大飯店,還計較幾個小錢,就當小費給算了嘛;哼!我才不稀罕。」

陸寒的同情心,終于完全消失了。

她走進飯店,沁涼的冷氣,即刻包圍得她全身舒暢,她攏攏頭發,丟掉剛才替老太太罵警員的凶悍,做出優雅的姿勢,在櫃台問了幾句話,然後;輕挪著步伐,走到電梯口等電梯。

電梯門開了,陸寒讓里面人出來了,才面露高貴地走進去。

電梯門正要關,一個吊兒郎當的男孩,像一陣風,刮了進來,破牛仔褲的腰際掛了一大堆榔頭、起子。

「急什麼嘛?該你輪班呀。」

男孩顯然跟電梯小姐很熟,一沖進來,他就輕佻地捏電梯小姐的臉,搞得電梯小姐很不好意思地直瞄陸寒,小聲地斥責。

「別這樣,有人。」

男孩這才去注意陸寒,這一注意,男孩目呆了,老天爺,漂亮死了,他驚為天人般地看傻了,一眨也不眨的,男孩就牢盯著陸寒,直盯到陸寒出電梯,男孩才松了口氣似的。

「好漂亮,你看那個氣質,嘖嘖,交女朋友,就要找這種的。」

電梯小姐醋意地敲了敲電梯。

「到了,徐小亮。」

男孩叫徐小亮,他還陶醉在陸寒那叫他心神蕩漾的臉上。

「你不覺得她漂亮嗎?比仙女還迷人。」

「你追得上嗎?」

電梯小姐不耐煩的。

「到底出不出去啦。」

「吃醋啦,下輩子投胎叫你媽給你生漂亮點。」

跨出電梯門,徐小亮不忘去捏那張,現在看來,只夠當丫環的臉。

清理父親的東西,崔蝶兮心中的淚,再度由枯干的眼瞼滲出。

案親的每一件遺物,崔蝶兮都是熟悉的,他們父女的感情,有一份近乎朋友的溝通。尤其;在崔蝶兮母親逝世後,崔蝶兮的世界,就只剩父親一個人了。

打開最後一件清理的東西保險箱,崔蝶兮一樣樣地拿出來。

里面都是些產權證明,隨便一張,就夠崔蝶兮一生的生活了。

二十一歲,多麼年輕,崔蝶兮如何曉得什麼叫生活,何況;她被父親保護慣了,她從不知除了父親給她的世界,外面還有多麼艱厄的另一個世界。

整整停停中,崔蝶兮在保險箱的底層見到一只相當精巧的老式紅漆木盒。取出木盒,崔蝶兮隨手一開。出乎意料的;如此隱藏的木盒,里面只是幾封漬黃的舊信。

還浸在亡傷哀痛中的崔蝶兮,並不怎麼好奇地信手打開了一封。

當發黃的信紙攤開在崔蝶兮眼前的一剎;崔蝶兮傷痛的心緒凍結了。

爸爸──天!崔蝶兮扶著額角,睜大兩眼。

爸爸?

信上的開端,稱謂的竟是爸爸?

看完了一封,崔蝶兮的手都抖了。

一共七封,崔蝶兮不敢置信地繼續看第七封。

──我不能再給你寫信了,因為被媽媽發現了,她要我發誓永遠不跟你有連絡,她哭得很傷心地求我,她說我要記住自己是私生女,忘掉不能給我姓氏的父親──崔蝶兮幾乎無法清楚自己是什麼知覺,似乎很沉重,又似乎極晃浮,總之;有一團控制不住的意識,多重地結在一起。

案親另外有一個女兒?

血液在崔蝶兮體內奔跑,跑得好急、好喘、跑得崔蝶兮呼吸都振動了。

「爸!」

突然崔蝶兮尖銳的由喉管發出失聲的叫喊,七封信撒了一地。

崔蝶兮是叫喊得太大聲了,在樓下的丁嫂,嚇得沖上來,一張老臉都嚇呆了。「怎麼了?蝶兮?」

崔蝶兮不是個任性的女孩,從小,她就文靜乖巧,她從不發脾氣、從不亂摔東西。一地零亂的信、一臉忿憤、怨意的神情,丁嫂真是又驚又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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