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忠孝看見她身邊的登機箱,還有趴在她身上的小人兒。「你手里抱的小女孩是?」
「我女兒。」說到女兒兩字,雖然她一臉疲憊,眼里還是閃著耀眼的慈愛。
「你女兒?」劉忠孝明顯被嚇到。
「是呀,我女兒。她暈車,人不舒服。」她輕輕拍撫女兒的背。
「要到我的機車行坐坐嗎?」劉忠孝比著後頭的店面。
「不了,我想回家去看看,我好久沒回來了。」她家就在這排商店街的後頭。
「你的確是很久沒回來了。」久到大家都以為她不會回來了。
「是呀。」
「你是回來住?還是來玩的?」
她閃著慧黠的大眼。「我在台北混不下去,只好帶著女兒回來,至少這里還有一棟房子,可以讓我遮風擋雨。」
「啊?」劉忠孝斟酌著她的話。「你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
「我又不像你,死的都能讓你說成活的。」她停頓一下,眼里雖有猶豫,卻還是大剌剌地說︰「我離婚了,無處可去,只好回來。」
劉忠孝繼續石化,沒想到她這麼坦白,幾秒後才回過神。
「你真的離婚了?」不是他耳背,而是千真萬確?這事可活絡了他內心的八卦細胞,心想,等一探听到消息,他立刻就要去當報馬仔,等著看某人精采的表情。
「這種事能開玩笑嗎?對了,村長辦公室在哪?我有點忘記了。」她左右探看,有股期待,卻也有著前途未明的擔憂。
「村長辦公室?」劉忠孝想笑卻不敢笑出來,這下可好玩了。
「老村長應該卸任了吧?」
「卸任了,前年就換人當村長,就在我們國小旁邊的村民活動中心。要我載你過去嗎?」蕭淑女雖然已經嫁了人、生了孩子,不過還是這麼的青春美麗,劉忠孝的雙眼熠耀著光采,那是想要看好戲的神情。
「不用了。我先回家,謝謝你。」
「你才剛回來,有什麼需要,隨時來我的機車行找我。」
蕭淑女當年在台北結婚時,劉忠孝可是有收到帖子的,可惜人雖到了婚宴現場,卻沒能喝到喜酒。
「一定會需要到你的,到時你就不要嫌我煩。」
她笑著告別劉忠孝,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拉著登機箱,在艷陽下走了將近十分鐘的路才回到家。
看著眼前這棟將近三十年的老房子,斑駁的外牆、月兌落的油漆,一樓窗戶的玻璃還碎成了蜘蛛狀,幸好沒有青苔滿布,否則就跟鬼屋沒兩樣了。
這是她的家,在她離開七年之後,她終于回來了。
她用手背抹去額上的細汗。她早就有心理準備,這房子的狀況不會太好,可是一看到這樣的情形,還是讓她感到措手不及。
她拿出珍藏在皮包里的鑰匙,正準備打開大門時,突然一道蒼老的聲音從右側傳來︰
「小姐,你找誰?那里沒人住啦!」將近八十歲的歐巴桑是連年弘的阿嬤,大家都尊稱她一聲村長嬤。村長嬤一頭銀發,手里搖著扇子,緩慢地走過來,眯著一雙滿布魚尾紋的老眼上下打量著。
這種連棟式的傳統舊式透天厝,門口有著相通的騎樓,有的人家規畫成停車位,有的種植花花草草,不過都會擺出幾張椅子,方便大家串門子聊天。
大熱天的中午,大家都躲在屋內閃躲炙陽,突然的聲音讓蕭淑女嚇了一跳,手里緊緊牽著一只小手。
「我……」她睜大眼一看,眼眶微熱,唇角仍是笑開來。「阿嬤,我是淑女啦。」
村長嬤的表情從迷惑轉為恍然大悟,情緒微微激動。「淑女,你真的是淑女?」
「嗯。」她點頭。「我是淑女。」
「媽咪,我肚子餓了。」小小手搖晃著蕭淑女的手,小臉透著不適的白皙。
「婷婷乖,叫阿祖。」阿祖是台語發音,在這個傳統的農村社會,大半以說台語為主。
蕭靜婷綁著兩條可愛的麻花辮,盡避肚子餓得頭昏眼花,還是很有禮貌地跟著喊︰「阿祖。」
村長嬤的表情在瞬間變得僵硬,語氣更是直沖。「我沒有這麼好的福氣。」
「阿嬤,好久不見,你看起來還是這麼勇健。」她不在乎阿嬤的冷言冷語,笑容跟頭頂的大太陽有得比。
第1章(2)
村長嬤的語氣仍淡。「好幾年沒回來,怎麼突然回來了?」
蕭淑女淺笑。在她下定決心要回來故鄉時,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況且這個村子這麼小,想瞞也瞞不住,倒不如一開始就說明白。
「阿嬤,我離婚了,沒地方可去,只好帶著女兒搬回來。」
她笑看村長嬤的嘴巴像含了顆鹵蛋,就如同稍早之前劉忠孝受到的驚嚇般,這種感覺還挺不賴的。
村長嬤不知是太震驚,還是因為蕭淑女說得太大方,有著幾許尷尬,嘴里微斥︰「離婚又不是什麼好事,講這麼大聲做什麼。」
「的確不是什麼好事。」她嘀咕。
村長嬤看了婷婷一眼,沒多說什麼話,移動福泰的身軀,慢慢踱步走回自己家。
她悄悄在心里嘆了口氣,臉上仍帶著笑意。
「媽咪,那個阿祖好奇怪,她好像不高興?」婷婷的小嘴扁扁的,一大早就起床趕火車,害她剛剛暈車,把肚子里的食物全吐光了。
「阿祖沒有不高興,是天氣太熱了。」
她這才發現鑰匙還在手上。突然間,她似乎已失去打開大門的勇氣。這是一段不算短的歲月,足夠讓婷婷從出生到即將上小學。
她對自己的反應嗤之以鼻。這是她從小到大住的房子,只不過是打開這扇大門而已,哪有什麼困難的。
況且,她的寶貝女兒現在很不舒服,她得趕緊將行李先拉進屋內,然後將女兒給安頓好。
她轉動鑰匙,久未開啟的匙孔讓她費了好大一翻工夫才轉開,大門咿呀一聲打開,霎時陽光穿入,清楚照亮滿室的塵埃。
牆壁的漆面有部分已經產生壁癌,她甚至看到幾只蟑螂在眼前逃竄。當初要離開時,她將大件家具都蓋上了防塵布,但經過了這麼多年,這地方還是得要徹底打掃及整理才有辦法住人。
婷婷有過敏癥狀,也有異位性皮膚炎,這樣髒污的空間可不能讓婷婷待在里頭。
因此,她只能將登機箱拉進屋內,放下背後的大背包,只留下斜背的帆布包,然後將大門鎖上,轉身抱起婷婷。
「媽咪,我們不進去休息嗎?」
「媽咪先帶你去找吃的。婷婷想吃什麼?」
「吃麥當勞。」
為母則強,她不會輕易被打倒的。她的唇角含著母愛的淺笑。「這里沒有麥當勞,得到我們剛剛下火車的地方才有。」
「那面面好了。」婷婷很懂事的不吵不鬧。
她的手臂越來越強壯,已經練就獨臂就能抱起女兒的好功夫。「婷婷又長大了,媽咪快抱不動你了。」
「那婷婷下來自己走。」婷婷掙扎著要下來。
「婷婷最乖了,等吃飽飯,婷婷有力氣了,就自己走,好不好?」
「好。」小婷婷趴在媽媽的肩膀上,雙眼微閉,她實在是累壞了。
多年來,她一直想踏進這里,卻走不進來,除了去鎮上的靈骨塔為亡父上香,她從不敢踏進河東村一步。
這一步,她足足儲蓄了七年的勇氣。
畢竟年輕時她愧對這個村里的某個人,她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近鄉情怯啊!
劉忠孝給了她大大的笑容,而村長嬤沒有出言罵她,已經是給她很大的寬容了。
她頂著大太陽,抱著軟綿綿的女兒走回商店街。
女兒是她勇氣的來源,不管未來如何,她都不會退怯,所有的苦果由她一人來承擔;放下傲氣及自尊,曾經失去的幸福,她一定要為女兒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