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島之春 第12頁

家真睜開雙眼,發覺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麼了,真沒想到你如此膽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盡一切法子逃離蓉島。」

「路一通即時買頭等飛機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們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無奈,「你又不願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許多男人都會順女方意思與岳家親近。」

「我真奇怪他們做得到,我會忠于養育我的親生父母。」

一新雙眼通紅。

家真勸說︰「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他擁抱她。

「你會有危險嗎?」

「蓉島仍是法治地區。」

連接兩日兩夜騷亂,蓉島成為世界頭條新聞。

警方施用鐵腕政策,引致聯合國不滿,公開呼吁雙方冷靜諒解約束,並且,英方應考慮予人口已超過五百萬的殖民地獨立自主。

許惠願力保鎮靜,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離,連吃中飯都坐在父親身後。

蓉島四季都像夏天,許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槍清晰可見,殺氣騰騰。

一新最怕那把搶。

家英卻有事找她。

「這是一張返回香港的頭等飛機票,一新,這幾天叫你受驚,真不好意思,回到家里,請代問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時,司機會送你到飛機場。」

說得客氣,其實巴不得送走這名客人。

講完他轉身就走。

羅一新這時也清楚明白她不適合做許家媳婦,垂頭喪氣。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一下。

家真抬起頭來。

誰?私家路守衛森嚴,誰進得來?

這一下門鈴同所有其他鈴聲沒有什麼不同,但是許家真的寒毛忽然豎起。

家英也走出來,他似乎更有預感,立刻問佣人︰「我媽在哪里?」

「太太午睡。」

「別吵醒她。」

家英吸進一口氣,伸出手,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名警官。

「許惠願先生可在家?」

他們身後有人應說︰「我是。」

「許先生,可以進來說話嗎?」

許先生吩咐兩個兒子,「你們也一起到書房。」

警官報上姓名,「許先生,你可認識該名男子?」

他倆出示一張照片。

許惠願只看一眼,臉色轉為死灰,他點點頭。

「這名男子,可是你的長子許家華?」

許惠願又點點頭,這時,他已渾身顫抖。

家英把照片接過一看,忽然靠到牆上,相片落在地上。

終于,家真也不得不面對世上最殘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認出他敬愛的大哥家華。

家華躺在一張床上,雙目緊閉,面色平靜,雙手交叉疊胸前,頸項有一搭紫血,他已無生命跡象。

家真一時沒有反應,耳畔嗡嗡響。

大哥,他在心里叫了一聲。

像家英一樣,他要靠住牆壁才能站得穩。

警官輕輕說︰「前日芭辣區騷亂,他率領群眾攻擊廠房,被防暴警察用橡皮子彈擊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朔到他的身份,請跟我們到有關地點辦理手續。」

書房內死寂一片。

餅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許惠願先開口,聲音低不可聞︰「別讓你們母親知道此事,那會殺死她。」

他拉開書房門。

警官叫住他︰「許先生---」

許惠願轉過頭來,擺擺手,非常疲倦,「我沒有那樣的兒子。」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靜地看著許家英,等他回應。

家英開口︰「我沒有那樣的兄弟。」

他跟在父親身後離開書房。

警官看牢許家真,「年輕人,你呢?」

家真站穩,吸進一口氣,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說了兩個字︰「我去。」

「好,」警官說︰「那麼,請跟我們走。」

走近大門,家真听見有人哭泣,原來是一新。

他伸出手,懇求一新︰「與我一起。」

這是他至軟弱一刻。

一新退後,「不,不管我事,我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請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懇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著頭,走上警車。

到了派出所,許家的律師迎上來,指示他簽署文件。

許家真像機械人一般辦妥手續。

「許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說︰「我想見我大哥最後一面。」

律師遲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個地方,請這邊走。」

另外一個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顫抖,四處都是不銹鋼設備,一重門推開,經過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門。

家真冷得牙齒打戰,他咬緊嘴唇,走進一間大房間。

一個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來。

警員報上姓名。

「這邊。」

在走進一間房間,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輕輕問︰「準備好了?」

她掀開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華神色平靜,似熟睡一般。

近距離接觸,又看到他頸項烏溜溜一個洞,什麼橡皮彈頭,分明是一枚真槍子彈。

家真眼淚涌出,他伸手過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間他渾身痙攣倒地,牙齒踫到舌頭出血,眼淚鼻涕一起不受控制淌下,接著,褲子也濕了。

家真不住嘔吐抽筋。

要緊關頭,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溫和肯定的聲音說︰「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員。

她取來一支木條塞進家真嘴中,「咬住,莫傷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听使喚。

「放松,吸氣。」

她把他扶到會客室坐下,見他肌肉漸漸恢復能力,喂他喝溫水。

家真汩汩落淚,忘記羞愧,只覺心痛如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女子耐心等他復原。

這時醫護人員也趕到了,立刻替他檢查注射。

家真乏力地向那位女士道謝。

她摘下口罩,原來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面目秀美,一雙大眼充滿智慧同情神色。

「沒關系,不要怪自己,這種反應,十分無奈。」

這時許家律師進來扶住他。

家真掙月兌。

他已見過大哥,再無遺憾。

他只想一聲不響離開蓉島。

但終于忍耐地向父母道別,他怪自己迂腐。

許太太訝異,「家真,你臉容憔悴,嘴唇為什麼破損?」

「打球受傷。」

「回去好好用功。」

案親仍然是那句話︰「下學期費用已經匯出。」

許惠願照常上班下班,象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一個人想存活下去,真得有通天徹地本事,家真應該怨恨父親嗎,當然不,他已盡其所能,做到他認為最好。

他還需要照顧他的家。

就在那幾日之間,家真醒來,發現枕頭上有一搭搭月兌發,他的頭皮出現一吋直徑圓形禿斑,俗稱鬼剃頭。

即使睡著,神智也半明半滅,他看到一個人蹲在牆角哀哀痛苦,那人太陽穴有子彈孔,汩汩流血。

他緩緩過去問︰「大哥?讓我幫你,我不會離棄你。」

那人抬起頭來,他看清楚了,那人卻是他自己,那人是許家真。

他顫聲說︰「不怕,不怕。」

伸手去扶自己。

然後醒了。

枕頭上有更多月兌發。

母親送他到飛機場,一路上瘡痍滿目,工人與工程車正努力收拾殘局。

車上漆著赫昔遜字樣。

母親問他︰「一新可有找你?」

家真轉過頭來,「不理她了。」

許太太也感喟,「沒有緣分。」

家真點點頭,是,只好這麼說。

離開蓉島,像是離痛苦遠些,功課忙,他埋頭苦干,在同學家車房做實驗,往往只穿短褲汗衫,不修邊幅,胡子頭發老長。

他不再想家,家真只掛念母親。

一日下午,他們實驗又告失敗,一聲輕微爆炸,前功盡棄。

同學母親捧來檸檬冰茶及巧克力餅干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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