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只是不想提到過去。」
「不提即刻意隱瞞,像填寫求職申請表︰你可有犯罪記錄一項,有即有,無即無,一定要答。」
「他們才認識兩個星期。」
「李可恩運氣稍差。」
「那樣年輕我不會替她擔心。」
「少年的創傷一世難忘。」
「沒有那樣嚴重吧。」
可恩坐起來,耳畔的聲音消失。
這時,廚子探頭進來,「可要跟著我去買菜?」
可恩連忙點頭。
廚子有一輛三輪車,可恩坐在後座,跟著到市集去,滿載而歸,跟著,她在廚房幫著做餃子。
那一天她都沒再見到田雨。
吃飯的時候他也沒有出來。
石農說︰「可恩,去叫他。」
可恩假裝沒听見。
「可恩,去安慰他兩句。」
可恩輕輕答︰「我不懂得做這種功夫。」
陳航看了丈夫一眼。
她好心把飯菜盛在一只大碗里,拿去給田雨。
回來說︰「田雨不在宿舍,他去了何處?」
石農問︰「可有留下字條?」
「我四處看過,沒有留言。」
「也許出去采購一些物資。」
石農只管吃飯。
陳航笑說︰「你看他埋頭苦吃的樣子可像農民,城市人都努力節食,可是他對吃的態度卻仍然這樣嚴肅。」
石農笑,「民以食為天,吃飽才有力氣做事。」
可恩听見他們小夫妻閑話家常,十分親昵,有點羨慕。
結婚有結婚好處︰兩個人名正言順在一起,不必猜忌,沒有懷疑,再也不用花時間精力談情說愛,刻意討好,可以瑣碎絮絮說些不相干閑事。
案母親當初結婚時也是這般恩愛吧。
後來,像天地萬物,滄海桑田,一切都腐朽變化,只留下一個寂寞的女兒。
陳航說︰「可恩,你這次來學習,奉獻甚多,卻沒學到什麼。」
「不,」可恩答︰「我沒有提供什麼益處給學生,但是卻學得流利普通話。」
石農接上去︰「還有災場救人、修補屋頂、跳水煮飯、木板當床。」
大家都笑了。
「我當初來這里,頭兩個星期最難過,」陳航說︰「後來,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點點頭。
石農忽然間問妻子︰「你家人可知我倆已經結婚?」
陳航說︰「我改日有空才寫信。」
「現在還寫信?」
「我永遠是寫信的人,不但不怕煩,而且用毛筆與朵雲軒信箋,挑最精致紀念郵票貼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來。
「可恩,你走的時候吧咖啡粉留下,我們已喝上癮。」
可恩听見一個癮字不禁一怔。
陳航接著看著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會父母?」
石農答︰「已經電郵通知他們。」
陳航驚喜︰「呵。」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電腦。」
「他們怎麼說?」
石農輕輕答︰「知會家長及親人,是一種禮儀,他們反應如何,我卻並不關心。」
可恩只覺感動。
陳航緊緊握住丈夫的手。
陳航說得對,頭兩個星期過得很慢,過了中線,時間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別時候。
接著個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課室、操場、飯堂,都踫見田雨,避無可避。
他倆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明顯生疏,即使簡單對話,眼楮也不看著對方。
說的,全是公事。
最後一天,李可恩老師向學生告辭。
有幾個小同學忍不住流淚。
他們議論紛紛。
「你明知老師不是大同人,一定會走,哭什麼。」
「是大同的人也會嫁出去,黃老師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沒再回來。」
有學生舉手,「李老師,你是去了就回,還是永遠不再回來?」
有一個小女學生听到這個問題,忽然放聲大哭。
可恩用英語回答︰「永不說永不。」
同學們鼓掌,他們跟著說︰「永不說永不。」
版別前兩日,家長已送來鮮果好菜。
石農笑說︰「有酒食,先生食饌,百事弟子服其勞。」
可恩低頭無語,這一段日子,她會永志不忘︰手掌長出厚繭,手臂練出肌肉,鼻上曬出雀斑……她像是月兌胎換骨。
最後一個傍晚,陳航把一張書桌抬出操場,鋪上白色台布,放好兩副碗筷。
可恩奇問︰「這時干什麼?」
「替你餞行。」
「為什麼只得兩雙筷子?」
「田雨說你沒試過他手勢,今晚請你賞光。」
「我已遲飽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里,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陳航,你說的話,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幾歲,總算沒白活。」
「吃什麼菜?」
「不知道,做好了會叫你。」
可恩低頭不說話。
「通知家人明早來接你沒有?」
「他們知道了,明晨七時。」
「小鮑主實習完畢,要走了。」
「別那樣叫我,那是貶詞,並非褒獎。」
石農出來叫妻子︰「準備好沒有?」
可恩問︰「你們去什麼地方?」
「去蔣老太家幫她寫信。」
他們兩人各自一輛腳踏車走得影蹤全無。
可恩抬起頭,看見一輪明月,只差邊上一點點,便是全圓。
這時身後有人說︰「多謝賞光。」
田雨端著一大盤菜上桌。
可恩說︰「勞駕了。」
「你已學會華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聲,看著桌子上的四款冷盤,小小碟,異常精致,恐怕已準備了整日。
她嘗一片蒜泥白切牛肉,「好手勢。」
「我做過一年廚房。」
田雨有許多過去,本來,可恩打算一一聆听。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訴田雨,現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當酒,敬你一杯。」
「不敢當。」
片刻他撤去冷盤,捧上熱菜。
可恩在月色底下細細品嘗,田雨並沒有坐下陪她,只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時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氣撲鼻,又換上熱茶給可恩消滯。
可恩覺得前所未有愜意。
這時一朵烏雲吹過,遮住月光,可恩仰頭,叫聲可惜。
田雨忽然進屋,取出一只紗袋,可恩還來不及問是什麼,他將袋口一抖,袋里忽然飛出一百數十只小燈泡,啊是螢火蟲。
螢火流光,繞著可恩身體飛轉,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過神來。
流螢飛遠,她吃下最後一塊桂花糖糕,不禁落下淚來。
還有比這更華麗的約會嗎?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樣,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終于田雨說︰「再見,李可恩。」
第五章
可恩回到房內,收拾雜物,把電器用品全留下送給學校,衣物干糧贈陳航。
分配得整整有條,她只帶一只小小旅行袋離去。
從酒店火災到今日,仿佛過去一個世紀不止,事實上只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車子足足早來一小時,他忠心耿耿站校門口張望。
可恩想︰早些走也好,以免拉拉扯扯、婆婆媽媽道別。
千里送君,終需一別。
炯叔看到她,開心得不得了,「這里,這里。」大力搖手。
他接過行李,拉開車門。
可恩剛想上車,陳航奔著出來,把一件毛線衣罩她身上,「早晚已有涼意,披上這個,這是我手織的,你莫要嫌棄。」
石農也起來了。
可恩朝他們揮手,「石先生石太太,後會有期。」
田雨沒出來。
可恩低頭上車。
炯叔把車開走,如釋重負,他吁出一口氣,「好了,回家了。」
可恩不出聲。
車子駛到村口,炯叔說︰「咦,這是怎麼一回事?」
車子慢慢駛停。
可恩一看,不禁呆住。
只見田雨帶著十個八個年紀比較大一點的學生站在路口,向她揮手送別。
可恩立刻下車。
她再也忍不住,雙眼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