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請到我們處開會作初步商議。」檀中恕站起來。
「嗯,我不畫我不想畫的畫。」
檀中恕笑,「什麼樣的畫都有人肯畫,我們何必勉強你。」
勤勤送他到門口,忽然想起來,「那位女士,在車里等你?」
檀中恕十分訝異,「你指的是誰?」臉上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勤勤不出聲,在他身後關上門,立刻走到露台上去。
只見司機替他開門,這次,車廂內沒有人,她沒有來。
檀中恕像是知道勤勤在看他,進車子之前,抬起頭來,朝她笑一笑。
勤勤立時三刻漲紅了面孔,直接反應是回縮。
檀中恕上車走了。
勤勤吐吐舌頭。
她在客廳中轉圈子,啊,找到最理想的工作了,這是每個藝術家夢寐以求的機會,檀氏畫廊全力支持她,代表她,做她的經理人。
她要把這個喜訊告訴人,可惜母親出去了,找誰?
楊光,楊光會為她高興,她立刻打到從前的出版社。
「楊光,你在干什麼?」
楊光苦笑,「為一節漫畫逐格上顏色。」
可憐的楊光,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他,會不會成為譏笑他,有時我們忘記朋友也是凡人,一樣有七情六欲,別把他們看作不會妒忌的聖人。
勤勤一時沒話可說。
「我太不快樂了。」楊光說,「大才小用,還要听教訓,漫畫的發行商批評我的飛天俠衣服不夠繽紛。」
勤勤駭笑。
唉,你肯屈就,人家不一定欣賞,侮辱接踵而來。
勤勤物傷其類,適才的高興打了折扣,只想鼓勵楊光。
「要不要出來找機會?」
「不行啊,家人等我補助,我比不得你那麼幸運。」
「那麼,加把力道。」
「勤勤,有時我想,如果我也有鵝蛋臉長鬈發,情形會不會好一些?」
勤勤一听,質問他︰「你這是在說誰,嘎,誰?」
楊光咯咯咯地笑。
「楊光,我祝你快樂。」
「你不如祝我百折不撓,千錘百煉。」
勤勤服貼地說︰「說真的,你不用磨練,才華也勝我多多。」
「但是我沒有象牙白皮膚。」
「楊光,你賣的是力氣,不是皮相。」
「有很大的差別,一張美麗的臉,是全球通行證。」
「怪得沒得好怪了,怪得社會都哭了,怪起面孔來。」
「陪我到沙灘去散散步,我會好過點。」
「今天不行,明天我要去見工,後天或許可以。」
「見工?」
勤勤終于說溜了嘴。
「一家畫廊約見我。」她只得承認。
「不行的,他們會與你訂一張合同,一年叫你畫三百張帆船,有些駛向夕陽,有些駛向月色,有些駛向荒島,一直向前駛,勤勤,不到半年,你就會知道,你置身賊船,不得不往前駛,沒有回頭。」
楊光說得這麼可怕這麼真實,勤勤害怕起來。
「合同上每個小字你都要帶回家用放大鏡看清楚,可能有一款條約著你每晚去陪老板跳舞。」
「楊光,別夸張。」
「畫廊叫什麼名字?」
「檀氏。」
楊光忽然不響了,過很久很久,大約有分多鐘的樣子,他才說︰「恭喜你。」
「你也認為可以?」
「那要看你的造化,對不起,勤勤,老板叫我過去。」
「有空找我。」勤勤說。
他已經掛斷線。
勤勤低下頭。做朋友,共患難容易得多了,互相訴苦,時間一下子過去,友誼加深,因為大有共鳴了解。
不應要求過高,不能逼楊光陪她雀躍,各人有各人的位置。
勤勤覺得寂寞,瞧,連歡樂都無人共享。
第二天,她約了時間,上檀氏畫廊。
勤勤特意洗過頭,換上見客的服裝,抹點口紅。這次她發覺檀氏上下人等一見到她便點頭招呼,神情恭敬,把她當作貴人。
一定有人吩咐過他們這麼做。
檀中恕迎出來,「歡迎你,勤勤。」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勤勤點點頭,有點緊張。
「來,我介紹你認識檀氏的要員。」他推開會議室大門。
勤勤放眼看去,不禁吃一驚,在座各位,她均已見過。
不錯,上次春茗,與她同桌的,便有這幾位先生女士。
一位漂亮的中年女士笑問︰「還記得我們嗎?文小姐?」。
一早,一早檀中恕便有所安排了。
勤勤坐下來,檀中恕為她逐位介紹。「張小姐是我們的形象顧問。」
勤勤大奇︰「形象顧問?」
張小姐又笑,「不能讓我們的畫家穿大紅露胸裙子見客啊。」
勤勤一听,簡直無地自容,巴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她面孔熱辣辣紅起來,隨後又訝異,怎麼,他們捧畫家如捧演員?
檀中恕連忙解圍,「李先生負責市場調查,他會讓你知道,近年來什麼畫最受歡迎。」
勤勤不敢相信雙耳,竟有這種方法!做藝術,何必理及顧客口味,那是超級市場經理做的事。
但是營業部的區先生笑笑,「每一項投資,都要有所報酬,我們不考慮低過百分之十的利潤。」
勤勤看著檀中恕,「我要替你們賺錢?」
檀中恕沒有正面回答︰「看樣子我們要為勤勤惡補《資本論》。」
市場組李先生很溫和地說︰「讀過韓臣寫的《經濟入門》已經足夠。」
「我是一件貨品?」勤勤指著自己的胸膛問。
幾位專家面面相視,作聲不得。這位文小姐聰明有余,精慧不足,不知如何向她解釋。
勤勤失望了,看樣子合同簽下去,縱然衣食不憂,她也不能再有自由畫她要畫的畫,她甚至不能穿她要穿的衣服。
勤勤臉上猶疑之色路人皆見。
檀中恕嘆口氣,「你們暫且退下,把合同留桌子上。」
他們離開會議室。
檀中恕看著勤勤,待她鎮靜下來。
餅了幾分鐘,勤勤問︰「你要找我畫什麼,帆船,果女?」
檀中恕既好氣又好笑,「你仍然畫你慣畫的題材。」
「但是李先生說——」
「李先生只是提供市場消息給你知道,讓你明白外頭在發生什麼事,你總不能閉關自守。」
勤勤噓出一口氣,「那我仍然可以穿破衣服破褲子?」
「私底下你愛怎麼樣都可以,代表畫廊的場合你要听張懷德指示。」
這是公平的,勤勤點點頭。
「小心仔細讀這張合同,條件已經盡量做得優厚,我半小時後回來。」他開門出去。
留下勤勤一個人坐在偌大會議室中發呆。
一人做事一人當,勤勤打開合同,一句一句讀出來,她已經成年,沒有人可以代她作出任何決定。
檀中恕走到自己房間坐下,神情十分疲倦,用手托著頭。
屏風後傳出聲音,「怎麼,不順利嗎?」
檀中恕搖搖頭,「合同對她有益,不會有問題。」
「那為何神情恍惚?」
「你可記得我當初看到那張合同的反應?」
「怎麼不記得,手指指到我鼻梁上,告訴我,你不會出賣藝術良心。」
檀中恕笑著搖頭。
「過了半年你才肯屈就,為什麼?」
檀中恕答︰「實在民不聊生了,也只得前來投靠。」
「胡說,那時你在教書,生活不是過不去的。」
檀中恕很輕很輕地說︰「你從來沒有追究過這件事。」
「現在再不問,只怕沒有時間。」
「那我坦坦白白告訴你,我貪慕虛榮。」
「不見得,畫廊並沒有使你成為大畫家。」
檀中恕終于答︰「我愛上了你,不能自己。」
那女子笑了,笑聲清脆玲瓏,透著滿足快樂,一如少女。
然後她說︰「你過去看看文小姐。」
「我不會擔心她,她們這一代,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麼。」
「你說得對。」
檀中恕筆意讓勤勤多等十分鐘。
勤勤像讀試卷似讀完了合同,才知道疑心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