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督察氣結。
「何必浪費我的時間呢,你不說,我也查得到。」
阿黃只得說︰「吳麗祺生前是一名歌星,藝名荔枝。」
遂心抬起頭,「沒听說過。」
「歌星分許多等級,十多歲的時候,荔枝在夜總會做即影即有的拍照女郎。」
「一定長得很美。」
他請同事把檔案照片傳過來。
看到照片後遂心驚異,「呵,遺傳因子的神秘力量。」
照片里的人同周妙宜長得一模一樣,像是妙宜一日悉心打扮參加化裝舞會。
「百分之百相似!」
所以辛玫麗不願兄弟同周妙宜有進一步發展,竭力阻止,原來見到她就等于見到她母親。
「命運也一樣,」黃說︰「享有美貌,卻沒有長壽。」
「何處可以得到更多資料?」
「夜總會里有老同伴,一個叫石榴的女子,與她最談得來。」
「請把住址給我。」
「已派伙計去過問話,石榴女士只推說不記得那麼多。」
「我再去。」
石女士住在一個大型中等住宅區內,遠看大廈像一幢幢高聳石碑,密密麻麻是窗孔,都是人家。
可是,夜總會女郎能夠在大廈一個小單位內平安終老,已是一種福氣。
遂心買了一大籃水果,找到門牌,她按鈴。
一個女佣前來開門,呵,還有人服侍,可見年輕時有打算。
那中年女佣略看一下便打開門,「妙宜,你好久不來,你石姨整日牽掛你。」伸手接過禮物。
呵,終于有人面對面叫她妙宜。
女佣引她進屋,小小幾百平方尺的公寓打掃得很干淨,可是看得出家具窗廉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式樣。
有人在房門口驚喜地說︰「妙宜,你來了。」
遂心輕輕迎上去。
那中年婦女握緊她的雙手,「手那麼冷,為什麼不多穿件衣服?」
態度親熱,叫遂心心酸。
遂心看得出石女士的眼楮不太好,于是輕聲問︰「醫生怎麼說?」
「還不是叫耐心輪候做手術。」
遂心在她身邊坐下。
石女士順手取餅一把剪刀,在長桌上畫來畫去,嘴邊念著︰「針、針、剪刀替你做媒人。」
丙然,一枚針被剪刀尖的攝石攝住帶上來。
石女士笑說︰「一听見有人做媒,針就急急跑出來,百試百靈。」
她比她的真實年歲老大,仿佛已經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還做針線?」
「眼楮不靈,只能打毛線。」
「看電視可行?」
「可以听到劇情。」
女佣切開水果捧上來,叮囑說︰「妙宜你多來看石姨。」
「你大半年沒來了,可是學業比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點不生氣。
石姨容貌娟秀,頭發衣著都十分整齊。
她與世隔絕,她還未知道周妙宜的命運。
遂心默不作聲。
「呵,這桃子香極了。」
遂心說︰「石姨多吃點。」
剎那間,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分。
鮑寓在三樓,窗外平台上的聲音听得很清楚,一群兒童正在嬉戲,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這間公寓里的時間空間同外頭不一樣。
石姨忽然說︰「從前姐妹閨中,有一個叫香桃。」
遂心耐心點點頭。
石姨沒有將來,腦海里只有過去回憶。
「你母親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兒以及榴連。」
「一籃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愛什麼?」
「石榴,」這是真心話,「真美,嫣紅寶石似透明一顆顆,清香甜美,只帶一絲澀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討石姨歡心。」
遂心幾乎忘記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來。
「那年,我們幾個女孩子在夜總會賣香煙、推銷啤酒、拍照……窮家女其實很窘,但居然也有歡笑。」
遂心說︰「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們養活自己就夠,她還有一個女兒要照顧,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說。
「不,那時你叫吳妙宜。」
「父親是誰?」
「荔枝從來不說,記得嗎,你由我們各人帶大,直至她遇見周新民,阿周對你倆真好,荔枝從此再世為人,海闊天空。」
石姨說話腔調有點像廣播劇,韻味十足。
「荔枝也沒忘了我們,時時有照顧,開一家花店,叫我們過去幫忙,眾女當中最涼薄是萍兒,專講是非,後來去了南洋,據說是馬來西亞,再無影蹤。」石姨說
遂心微笑,「也許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倆愈談愈投契。
女佣說︰「妙宜,留下來吃碗鮑魚雞粥。」
那忠僕伸手招呼她。
遂心說︰「可要幫忙?」
她走進廚房。
「你石姨患胰髒癌已到末期,你多來探訪她。」
遂心至為震驚,不禁落下淚來。
「你別看她會說會笑,醫生說隨時會去,我曾打電話找你,只是沒人接听。」
「我換了電話。」遂心把新號碼給她。
她捧著粥出去。
石姨說下去︰「不知不覺,荔枝辭世已近十載。」
遂心沒出聲追問。
「她的毛病同我一樣,醫生說,夜總會空氣渾濁,吸多了二手煙,也說不定。」
「我以為─」遂心月兌口而出。
「你以為什麼?這些年來,你一直纏住我追問我真相。」
她緩緩說︰「我去探訪過她,的確是重病,沒有懷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來周妙宜也有疑竇。
「我同她說︰‘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輩子’,她總算釋然。」
遂心點點頭。
「妙宜,讀好書找對象,給石姨送喜帖來。」
遂心只是說好。
「我也有點累了,你常來。」
女佣開門送客。
必上門,主僕輕輕對話,語氣無限惋惜辛酸。
她們仍然誤會遂心是妙宜。
「還一直追問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絲微記憶。」
「但那時她到底只得十歲。」
「不如將真相告訴她,讓她接受事實。」
「永不。周新民叮囑過,如果透露真相,他會收回這間公寓,屆時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為她好,過去的事已經過去,知道了又如何,心里終身一個疙瘩。」
「唉,你說得對。」
主僕二人欷歔良久。
那一邊,遂心走到樓下平台,在小店買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兩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經很久,也不再關心世界如何運作,石姨且病重,她們對周妙宜其實生疏,以致認錯了人,但說起往事及荔枝,卻清清楚楚,一絲不差,像練習過的台詞。
真可疑。
那樣的好老人也會藏私,她肯定隱瞞著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衛星電視,她找到北國的氣象台,留意天氣報告。
漂亮的報幕員說︰「隆冬已經來臨,全國大部分都大雪紛飛,北邊高原及西北地區更加積雪超過三尺……」
呵,兒童可以堆積雪人,自山坡滑下作樂。
遂心忽然不能控制自己,她站起來,走到電話邊,情不自禁,按下號碼。
電話響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膽怯,她雙膝發軟,想丟下話筒算數。
就在這時,有人「喂」一聲。
遂心心情像一個初中女生,忐忑得結巴,「呃,」她深深吸口氣,「好嗎?你在做什麼?」
對方的語氣非常溫柔,像是一听便已經知道她是誰,他這樣回答︰「我在甲板鏟雪,如果不把積雪盡快除去,木筏會下沉。」
「呵,可要半夜起來?」
「現在就是半夜。」
「打擾你了,可是一個人?」
「不,她們一共七人,邊喝香檳邊等我過去。」
遂心笑得彎腰。
他又說︰「原來你住在亞熱帶。」
他看到來電顯示,表示訝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