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嘆一口氣,「我明天來看你。」
我說︰「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中,過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蓮蓬頭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轉動。
我有我的責任,我不能因此崩潰下來,我還有平安兩兒,他們仍然需要我。
水籠頭開得太熱了,渾身皮膚淋得粉紅色,我卻有種額外潔淨的感覺,換上睡衣,平兒被司機接了回家。
我不動聲色,叫美姬替他整理書包及服侍他睡覺。
平兒臨睡之前總要與我說話。
「媽媽,讓我們溫存一會兒。」他會說。
胖胖的腦袋藏在我身上起碼三十分鐘,睜著圓圓的眼楮告訴我,今天學校里發生了什麼大事,誰的校服不干淨,誰的筆記忘了帶。
今天我對平兒心不在焉。我在檢討自己。
安兒說得對,我是偏心,對平兒,我真的整顆心交了給他。這孩子對我一笑,我渾身就溶解下來。我不是不愛女兒,卻一是一,二是二。
這一切在安兒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沒想到過。
平兒的出生對我來說太重要,我對母親說︰「若他不是個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幾時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個獨子。
但是平兒並沒有為我們的婚姻帶來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兒入睡,才拖著勞累的身子入房。
電話鈴響了。
我取起話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點哽咽,「孩子們睡了嗎?」他還有點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對不起你。」他說,「但是我不能放棄愛情,子君,我以前愛過你,現在我愛上了別人,我不得不離你而去,求你原諒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這種話,只覺啼笑皆非,這是什麼話?這是九流文藝言情小說中男主角的對白,這種淺薄肉麻的話他是怎麼說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個西醫,史涓生,你瘋了。
我只覺得我並不認識這個滑稽荒謬的男人,所以竟沒有表現得失態來。
我靜靜問︰「你戀愛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拋妻離子地去追求個人的享樂,婚姻對你只是一種束縛,可是這樣?」
他在那邊沉默了很久,然後說︰「子君,我實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離婚——」
我長長嘆息一聲。
「你就這樣一走了之?還有很多事要解決的呢。」我說,「孩子們呢?兩人名下的財產呢?你就這樣不回來了?」
「我們,我們明天在嘉麗咖啡廳見面。」
我喝一聲︰「誰跟你扮演電影劇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愛來不來的,你要演戲,別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話筒。
我發覺自己氣得瑟瑟發抖。
涓生一向體弱,拿不定主意,買層公寓都被經紀欺侮,一向由我撐腰,日子久了,我活月兌月兌便是個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現在他另外找到為他出頭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邊,對著床頭燈,作不了聲,偌大一張床,怎麼題呢?
我根本沒有獨個兒睡過一張床,兒時與母親擠著睡,子群出生便與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順與丈夫睡。開始時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現在听不到他那種有節奏的呼嚕呼嚕,我反而睡不著。
天下的棄婦不止我一個人,她們都是孤枕獨眠,還有似唐晶般的單身女子,她也不見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亂扯個男人回來伴眠,我絕望地想,我總得習慣下來。
我害怕,一只石英鬧鐘嗒嗒地響,我喉頭干涸,無法成眠,家中一向沒有安眠藥,涓生從不贊成將藥帶回家來。
正在這時候,房門被輕輕推開。
我問︰「誰?」
「媽媽,是我,我睡不著。」是安兒。
我說︰「過來跟媽媽睡。」
「媽媽,」她鑽進被窩,「媽媽,以後我們會怎麼樣?」
我听見自己堅定地說︰「不怎麼樣,照以前一樣的生活。快睡吧,明天還要上學。」
安兒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燈。
第二章
一整夜沒睡著。我也不相信涓生與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為內疚。而辜女士大半是為驚喜交集,興奮過度。
她等著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決不肯放手,開談判,動用親友作說客、兒女作武器,與她決一死戰……
我不打算滿足她。
人要臉,樹要皮。一個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經是一最大的難堪與狼狽,我不能再出洋相。
這些年來,我自然不能說自己是個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沒有這樣完整的人,但我敢說自己稱職有余。哪個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過日子?誰跟過丈夫下鄉耕田出過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淚,天亮了。
整夜我沒有合過雙眼。
安兒起床,還輕輕地,怕吵醒我。
我這個女兒早熟,已具少女韻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間發生了什麼事。
她對我的怨懟,是因我懵然不覺丈夫已變了心。
可憐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這樣的事,以後她的心理多多少少會受到不良影響。
我照樣起慶照顧平兒上學。平兒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親已離開家里,而母親的心正在滴血。
我對安兒說︰「我送你上學。」
我想在車里與她詳細談談。
安兒點點頭。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兒說。
「為什麼不告訴媽媽?」我說。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說‘他們’或許會‘淡’下來,這種事不好說。」
「怎麼開頭的?」
「冷家清的母親撩搭巴巴說話,爸爸開頭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歲。」
「她母親很漂亮嗎?」
「丑死了,頭發燙得像蜂巢,一臉雀斑,皮膚黑漆漆,笑起來呵呵呵呵,像個女巫。」
「冷家清沒有父親嗎?」
「有,離婚了!媽媽,你們也要離婚嗎?」
「那個男人是干什麼的?」
「誰,誰干什麼?冷家清的父親?他說是編劇,拍電影不是要本子嗎?他就是寫這些本子,後來冷家清的母親嫌他窮,同他離婚。」
「你怎麼知道?」
「每個同學都知治了。」車子駛到了學校,我將車子在大門口停下。
我對安兒說︰「安兒,我要你好好上課,知道嗎?」
她點點頭,朝校門走過去,忽然她又奔回來,隔著車窗說︰「媽媽,我覺得你好偉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後悔的。」說完她去了。
我的眼淚不住落下,車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詳我,「昨夜真是虧你熬的。」
我又紅了雙眼,。勉強問道︰「有沒有學伍子胥那樣,一夜白頭?」
我們兩人坐下。
唐晶說︰「我請了上午的假。」
「方便嗎?」我過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賣身給他們已經九年,老板要我站著死我不敢坐著死。」
「我每天準七點半出門,禮拜天還得做補工,連告一個上午假也不準?」唐晶說。
以前唐晶也說這些話,我只當她發老姑婆牢騷,今日听來,但覺句句屬實,最淒涼不過。我知道為什麼,因為我自己也吃著苦頭了,對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鳴。
「為什麼老板都這麼壞?」我問。
「老板也還有老板呀,一層層壓下來,底下人簡直壓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問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當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結婚。現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離婚,錢我是不會要他的,這房子雖然寫我的名字,我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