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第24頁

門外細雨霏霏,我站著等計程車。朋友?我冷笑,這也叫朋友。

已進展到同居了還不與我說一聲,難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幾乎要提早一個月預約。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過數次,終于沒出聲,把這個秘密守得牢實。

我心酸地想︰其實我又何嘗是個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送你一程如何?」

我轉頭,可林鐘斯站在我身邊。

我苦澀地反問︰「為什麼不,車子在哪里?」

「隔壁街。」他說,「怎麼一下子就生氣了?不是與你朋友說得好好?我看你也吃得很多。」

「我的脾氣非常不好。」我頹然說。

「據說在公司里你情緒一向很穩定。」

「那是因為我密密換面具之故。」

「我不相信。」他對我笑。

「不相信?」

「你真面目如何?」

「我天生一張白板面孔,沒有五官。」

他看我,一邊搖頭一邊笑。

他找到車子,開門讓我先上。我說出地址。

「布朗待你可好?」

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這種小人,在你面前說他是非,他能夠在公司呆那麼久,總有他的道理,況且我已打算辭職。」

「辭職?」他愕然,「為什麼?沒有人在這個關頭辭職,我們正要升你。」

我微笑,是剛才那一剎那決定的。

「喂,千萬不要沖動,考慮清楚再說。」他嚷,「有委屈同我說。」

車子到家,我說︰「謝謝你,再見。」

「明天吃午飯好不好?」

「我不與外國人一起走。」

「為什麼?」

「不為什麼,一種習慣,對不起。」我開車門。

一整夜我都想致電唐晶︰怎麼?以輕描淡寫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贊成同居嗎?

那個男人叫莫家謙。

第二天我又在報攤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

他成了大明星。

我皺皺眉頭,以厭惡兼夾好奇的心情買了那本周刊,同其他市民的心態一樣。

史涓生一副蠢相,眼楮有點睜不開來的樣子,辜玲玲照例咧著嘴,像獵頭族族長與他的戰利品合照。

我很替涓生累。

子群說得對,這麼多月下貨都尋到買主,可賀可喜,我沒有什麼感覺,如果有記者訪問我,我只會說︰史醫生那領花的顏色太恐怖,綠油油的。

結罷結罷,隨他們高興。

我呈上辭職信。

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立刻批準,我也不期望他說出什麼難分難舍的話來,各得其所。

同事知道我辭職,紛紛前來問長道短,忽然之間把我當作朋友,消除敵意,其實我又何嘗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土生土養,老于斯死于斯,而我,我不過是暫來歇腳的過路人,難為他們在過去一年如臨大敵似地對付我。

我嘆口氣,為什麼視我為異形?就因為我嫁過西醫?遲入行?抑或平時尚有不周之處?

待我要走,大家紛紛露出真情,蛋糕茶點不停地送將上來,連布朗也和顏悅色,稿子也不改得那麼一塌糊涂。

每日下班,我往老張處搓泥,穿著工作服,縛著圍身,滿手泥漿。

我學會抽煙。

老張跟我說︰「子君,你簡直是一個藝術家,埋沒天才若干年。」

商戶指明要些什麼,有圖樣規定,釉彩顏料都一一指明,美這種行貨曰藝術,那是我師傅張允信過人之處,我覺得別扭。

小息時我將泥捏成小小人形,單在面孔著色,將它們化妝成小丑。

「咦,童心大發?」

「不,學做女媧。」

我細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畫上大眼、眼淚和扁扁的小嘴。

「子君,男人很容易就會愛上你。」老張溫柔地說。

「你愛我嗎?」

「我愛你如姊妹。」

我點點頭,這一點我相信。

「你的丈夫呢?你有沒有丈夫?」

「我有丈夫,我女兒並非私生。」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

「他呢?」

「與他新歡在一起。」我無動于衷,「衣服不必著色了吧?」我問道。

「身體任由它鐵銹色陶器原色好了。」老張說,「他怎麼會舍你取他人的呢?」

「人各有志。」我說,「你喜歡無錫大阿福泥人嗎?」

「現在流行得很。」

「我不喜歡,太土了,土工藝品有很多要經過改良,否則單是‘可愛好玩’,沒太大價值。」

「他為什麼同你離婚?」

「他說他不再愛我。」我將小丑送入烤爐。

「莫名其妙的男人,別難過,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這麼想,老張,謝謝你。」

布朗忽然召見我。

真威風,要是尚未辭工,準得緊張得一輪心跳,現在我態度服從,不過是禮貌。

我幾乎馬上明白,可林鐘斯在他身邊。

我坐下。

鐘斯開始與布朗自相殘殺。

鐘斯問︰「為什麼子君遞辭職信時你立刻批準?我對這件事一點消息都沒有?」

布朗反駁,「她只是低級職員——」

「我們開始的時候都是低級職員,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勵提拔,公司擴張得那麼厲害,與其聘請新手,不如挽留舊人。」

「可是她去意已決。」布朗漲紅臉,「信是她自己遞進來的。」

「你于是很愉快地批準?」

「是。」布朗站起來,「工作人員上工辭工,是極普通的事。」

「是嗎?」鐘斯看著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調到總公司宣傳組來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額角露出青筋,我看著實在不忍。

我說︰「鐘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說得對,像我這種‘人才’,車載斗量,公司里擠得猶如恆河沙數,實在不勞挽留,」我站起來,「我去心已決,不必多言,這件事與布朗先生完全沒有任何關系。」我如背書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勝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著良心,「是我自己要轉變環境,一切與他人無關。」

這一下子輪到鐘斯下不了台,我並不想看這場好戲,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對我發生興趣,要討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妞,會對這類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著史涓生那麼久,坐過平治,穿過貂皮,不勞而獲十多年,對于鐘斯提供的這類芝麻綠豆好處,瞧也不要瞧,他搞錯對象了。

我同女書記露斯說︰「我請假半日。」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張的大本營,又開始做小丑。

我仿佛把內心的喜怒哀樂全發泄在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張的家當自己的家了。

老張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氣,電話都不听。

但唐晶到底還是自己找上門來。

她一開口便惡人先告狀︰「你與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見,史涓生要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篤定,听說還辭職,這許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擔起?不得了,你本事益發高強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問一句︰「關你什麼事?」

她一呆,顯然就在那一剎那,我倆三十年來的友誼船就觸礁沉沒。

她還努力著,「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是嗎?所以我跟老張同居都得告訴你?」我冷冷地問。

「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問。

「你一向以為自己比我能干、博學,對我,你愛罵愛諷刺我絕對沒話講,給點小恩惠,你就以為提攜我,你對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儼如做著小型上帝,你太滿足了,謝謝這一年來的施舍,我不要這種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別人襯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從牙縫中拼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個小女人。我幾時有否認過?誰封過我做女強人?虧她有膽子事事來追查我,我剪個指甲都得向她報告?而她卻鬼鬼祟祟地什麼都不同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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