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沃林端出一大盤熱氣騰騰的蔬菜餃子,志高看了︰「嘩!我一個人可以吃五十只。」
「另外有雞湯。"方沃林說︰「快來吃。」
大家鼓起掌來。
志高沒看見方碧君,猜想她不在家,可是走過書房,看見她一個人在翻畫報。
沃林站在房門外看了她一會兒,她長得像母親,與沃林是兩個樣子,一臉寂寥,沒有約會。
要出去的話,也一定有地方歡迎她,可是像她這樣性格,大概到什麼地方都想成為舞會之花,否則情願不去,這樣就難得多。
志高真慶幸她有工作。
方碧君抬起頭來,看到志高。
志高向她微笑。
方碧君意外問︰「你來了,這次找誰?」
「我是你母親的朋友。」
「你真有人緣,我就不行,我不會說話,容易得罪人。"听得出語氣是由衷的。
「不要緊,沒有人會怪你。」
「因不屑同我計較。」
「你別多心,來,一起吃沃林做的餃子。」
方碧君咕噥︰「他最會陪著母親沒事忙。」
志高笑︰「你別讓他佔上風嘛。」
方沃林接過來︰「志高,開始了。」
方碧君遲疑︰「都不叫我。」
志高冒昧地一手拉起她︰「這是你的家,你是主人,還用人請你?」
一把將她拖出去。
吃完飯,方太太彈琴伴奏,老先生老太太們唱起歌來,碧君加入,取出小提琴,奏出《玫瑰玫瑰我愛你》及《好一朵茉莉花》。
方沃林問志高︰「你用什麼樂器?」
志高遺憾︰「我不會,這玩意兒需三、五歲起開始栽培,我沒有那樣的機會。」
「所以你成為社會的棟梁。」
志高笑了︰「方沃林,我愛你。」
晚會終于結束,沃林送志高回家,志高嘴里還哼著四季歌。
她對沃林說︰「再見。」
「難得見你展顏。」
都這麼說,豐衣足食還愁眉不展是一種罪過。
「下次做鴨汁雲吞給你吃。」
那一晚志高睡得不好,吃得太飽,半夜胃氣痛,夜靜思路澄明,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坐立不安。
星期一清早回公司去。
助手凱菲比她更早到。
「鄧小姐,八點半陳廖曹律師樓送了這個來。」
志高見她面色有異,知道事有蹺蹊,一看,是份遺囑副本,翻到署名人,是甄子壯。
這就是叫志高寢食難安的那件事。
「律師樓說,是甄小姐叫他們今晨送來給你,里頭清清楚楚交代了她名下財產,她把公司股權全部給你。」
志高沉著臉不出聲。
「甄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一並把孩子撫養權也交了給我。」
凱菲的聲音變得尖銳,"你不覺得異常?」
志高沉默。
「鄧小姐,你這樣聰敏,你一定也覺得不妥,為什麼不勸解她?她分明厭世!」
志高抬起頭來,"怎樣勸?」
凱菲緊張得臉色煞白,」她在水晶和謵輪上,請速速與她聯絡。」
志高點頭,"著人叫她立刻打電話給我。」
凱菲說︰「我怕她想不開。"觸動心事,落下淚來。
志高很鎮定,"那麼大一個人了,讀書、做事,一切順景,得到的也不少,又有三個孩子,如果覺得還不夠,還要自暴自棄,甚至自尋短見,這樣的人,自私驕縱,不死也沒用,怎樣勸?她應當明白。」
凱菲一怔,開始是覺得鄧志高冷酷,稍後會過意來,點點頭,」我又上了一課。」
志高攤攤手,"誰沒有感情上挫折,算得什麼,我對她有信心,她會無恙。」
話才說完,電話來了。
「志高,什麼事?」
志高口氣雖然剛硬,一听到好友的聲音,卻忍不住哽咽,"子壯,你好嗎?」
「發生什麼事?滿船找我,叫我覆電,可是你要結婚,抑或公司火警?」
「你這張烏鴉嘴。」
「無故急找,嚇壞人。」
「公司少了你冷清得不像話。」
「胡說,平時我有喧嘩嗎?」
「子壯,別瞞我,你還好嗎,今晨我收到你的遺囑。」
「你忌諱這個?假使我祝你青春常駐,你明知這種謊言永遠不會實現卻喜孜孜全盤接受,遺囑肯定有一日用得著卻反而覺得不祥?」
志高吁出一口氣。
「再乏味再累也得生活下去,我還得與媳婦作對,挑剔她們學問人品,冷言諷刺親家……"子壯像是忽然得到力量似笑出來。
「讓我听听維櫻說話。」
「維櫻在游泳,哪有空。」
「你呢,你在干什麼?」
「我在做全身按摩,你呢?」
志高頹然,」我在辦公室苦干。」
「可憐的鄧志高。」
志高掛上電話,抹去眼角淚痕。
凱菲說︰「她已戰勝心魔。」
志高點頭,"起碼曾經一度,她曾經考慮過長眠不醒。」
凱菲輕輕說︰「我也想過︰睡著了,不用再起來梳洗擠車,不再有渴望,不再有悲痛,多好。」
「後來呢?」
「沒有勇氣,又怕父母傷心。」
「天良未泯。"志高說。
「鄧小姐,你呢?"凱菲說。
志高抬起頭,」我?想都沒想過。」
凱菲怪羨慕,"你真剛強。」
「不,我真懦弱,我打算活到一百歲。」
「我幫你推輪椅。」
志高不甘心,"你那樣年輕?屆時你都九十五了。」
兩人忽然苦中作樂,大笑起來。
「凱菲,你這次戀愛,感覺如何?」
「因已完全放棄催逼對方結婚的念頭,十分享受。」
正想進一步談話,接線生進來訴苦︰「外頭有十通八通電話打進來,凱菲你睡醒沒有。」
兩人立刻開始工作。
傍晚,輪船上的電話又來了。
「子壯,你有話說?」
「志高,叫你擔心了。」
「子壯,你也明白,沒人會像生母那樣愛你的孩子。」
「我知道,但是痛苦大得難以忍受。」
「會過去的。」
「這一陣子,真的不想睜開眼楮。"這才是真心話。
「我跟你講,無論你此刻遭遇如何,那人不會關心,你死了也是白死。」
「我明白。」
志高到這個時候才叫做放心。
她一步一步進行她的計劃。
醫務所十分靜寂,沒有窗戶,志高對環境熟悉了,覺得是冥思的好地方。
梁醫生按著她的手,"是今天了。」
志高點點頭。
「他有四分一高加索血統,因此,嬰兒會有較為白皙皮膚以及明顯輪廓,相當漂亮。」
志高微笑。
「請放松一點。」
餅去數星期內一連串注射使志高身上總有一處特別疼痛,抽樣驗血令她臂彎及脈搏血管腫起,像個癮君子。
已經付出不少代價。
冰冷的不銹鋼器總叫她顫抖。
她把思想抽離一會兒,想到少女時第一次單獨約會異性的歡愉,歷歷在目,忽然心酸。
醫生想她放松一點,輕聲問︰「最近可有看書?」
「正讀《伊士曼傳記》。」
「是那個發明柯達底片及勃朗尼照相機的人嗎。」
「梁醫生好見識。」
「伊士曼七彩電影底片,也由柯達廠研制成功。」
「他一生獨身,七十七歲那年,因久病厭世,吞輪自殺,留下一張字條說︰'我該做的已全部做妥,何必再等'。」
「啊。」
「他的照相機及底片帶給世人多少歡愉,但他自己孤僻寂寞。」
梁醫生輕輕說︰「世事往往如此諷刺。」
她是婦產科專家,她本人卻失去生殖能力。
「好了,手術完成。」
志高想站起來,雙腿卻有點軟。
看護過來小心扶住她,"今日你不能開車了。」
志高撥電話叫司機來接。
凱菲是聰明女,一听去醫務所,起了疑心,陪司機跟了來。
凱菲用大披肩搭在志高肩膀上,挽著她手臂緩緩走出醫務所。
志高問︰「公司沒事嗎?」
「走開一陣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