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墨 第7頁

「你媽媽祖籍是哪個縣哪個鄉?」

「我不知道,但是她會講廣東及上海話。」

裕進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忽然之間,他听到她飲泣。

裕進吃驚,「為甚麼哭?我馬上過來。」

他掛上電話換上衣服趕去。

印子一個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齊得多,她斟茶給他,西式茶杯上還繪著金龍,還是外國人最喜歡的瓷器式樣。

「媽媽陪妹妹去面試暑期工,有一家工廠找模特兒。」

裕進點點頭,長得漂亮就是有這種好處。

「我一時感懷身世……」印子有點無奈。

「你一輩子也不用低頭,」裕進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臉埋在他的手掌里,然後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帶著苦澀,與眾不同。

裕進忽然問︰「印子,你愛過人沒有?」

印子遲疑片刻,搖搖頭「你呢?」

裕進微笑,「以前沒有。」現在,或許愛上了劉印子。

※※※

「來,我們出去走走。」裕進說。

印子說︰「我回來換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麼,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妝箱,裕進載她到目的地。

回程發覺座位上遺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環,重疊疊大圈圈,十分惡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種卡門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環珍惜地收在汽車暗格內。

餅兩日,他把印子帶往家中,「我介紹祖母給你認識,你一定喜歡她。」

「她有多大年紀?」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從未見過那樣精致的小洋房,門一開,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紀,淡妝、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滿臉。

印子一直以為所有祖母都九十歲,因為她父親已五十多,可是這位祖母時髦精神,身段維持得那樣好,衣著考究,是個奇跡。

「歡迎歡迎。」

印子看慣母親的長臉,覺得陳家真好客,她放下心來。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細端詳她,然後嘆口氣說︰「真是紅顏。」

裕進微笑,「印子,祖母稱贊你呢。」

印子連忙說︰「每個人年輕時都一樣。」

祖母抬起頭想想,「早幾十年我也是風頭人物,但是色相還不能同印子比。」

裕進笑︰「祖母真客氣。」

「裕進,你女友是個小美人。」

「祖母現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表,「咦,時間到了,我得去教會。」

裕進送她出門。

「印子怎麼樣?」他問。

祖母笑笑,「那麼漂亮,很難留得住。」

裕進不出聲。

「別煩惱,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進回轉屋內,領印子參觀家居。

印子十分羨慕,「你真幸運,一切都現成,我如果想要這樣的生活水準,不知還需掙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會接受你,你隨時可以來借住。」

「我媽媽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們,我們三人,已經吃了不少苦。」

「你的環境會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絲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頭寬松得多,我打算努力積蓄。」

裕進請她到書房,「來,我幫你畫圖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畫筆,打開參考書,「印子,挑一個圖案。」

印子翻閱畫冊,「咦,這是一個女子的月復部,花瓣圖案以肚臍為中心。」

(二十)

「畫在雙手上可好?」裕進問。

「很快會洗月兌,多可惜。」印子答。

「那麼,在腳背上。」

「對,那可以保留得久一點。」

印子大膽地月兌去鞋襪。

「請把腳擱在這里。」

印子身量高,可是腳卻不大,約莫只穿六號鞋,腳趾短且圓,裕進心中詫異,一個漂亮的人甚麼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該分給她們的母親,長得那樣漂亮,媽媽有功勞,在這個膚淺浮華的社會里,相貌出眾是多麼佔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腳背上畫上獨有的民族圖案,印子專心地看著他用筆。

「裕進,你在大學念甚麼科目?」

「語文及教育文憑。」

「打算教書?」

「噓。」

裕進點燃了一支線香。

印子深深吸氣,「好聞。」

「是燻衣草。」

「裕進,我真羨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樣說,印子,跟我返舊金山,你大可繼續升學,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繳付學費。」

印子低下頭笑,怎麼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畫在她雪白的腳背上十分矚目。

裕進說︰「褪色的其實不是墨水,而是皮膚表層新陳代謝剝落,連圖畫也一齊月兌掉。」

她伸直了腳仔細看,「好漂亮,謝謝。」

「還有一只呢?」

「一只已經足夠。」

「那麼,連腳底也畫上,從此,邪惡的神靈不會威嚇到你。」

筆尖接觸到足底,印子覺得癢,輕輕笑了起來。

裕進忽然明白,這會是他終身難忘的一刻,將來,即使他四十歲、五十歲了,事業成功、婚姻美滿、妻子賢淑、孩子听話,但是他心底深處,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間書房里,他用指甲花制成的印度墨,在一個叫印子的女孩腳底畫上圖案。

他有點茫然。

「啊。」印子發覺腳底中央有一只眼楮。

「它會幫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窮女有甚麼前途,不外是走到哪里算哪里。」

裕進斟兩杯冰茶進來,「有志向便不算窮。」

印子笑,「認識你真叫我高興。」

她一口氣喝盡冰茶。

又說︰「我永遠會記得在這間書房里度過的好時光。」

裕進忽然鼻酸,「你也永遠記得?」

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

※※※

裕進說︰「印子,讓我們私奔,不顧一切,最多一起餓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來。他們听到一聲咳嗽聲。接著,佣人問︰「裕進,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飯?」

印子說︰「不,我還有事。」

「你又去哪里?」

「我約了人談拍片合約。」

裕進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畫還沒有一撇,電影市道跡近消失,談管談,未必有甚麼結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壞打算。」

「裕進,你的話我最愛听。」

裕進幫她穿上鞋襪。

印子忽然說︰「裕進,有一日,我們都會變,變得自己都不再認識自己,但我仍會記得,你曾經對我那麼好。」

裕進輕輕說︰「只有聰敏如你才善變,愚魯的我將會依然故我,永遠愛你。」

「永遠?」

裕進點頭。

印子駭笑,「那會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裕進說︰「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轉瞬即過。」

印子伸手撫模裕進臉頰,「你的智能叫人難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還得換衣服?」

「去談合約,穿考究一些佔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頭發,換上一件吊帶裙,配涼鞋。到了大酒店門口,她走上大堂石級,差些與一個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閃開,那人也不以為意,只看著地下。忽然之間,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麗圖案,不禁一怔,再抬頭,伊人苗條身形已經遠去。

中年男子身邊的助手立刻輕聲問︰「可要打听那是誰?」

那男人沒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圖案已深深印進了他的腦海。

那一邊裕進到天祥廣告公司去找袁松茂。

小袁正在忙,攝影室里有兩個身段玲瓏的泳裝麗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員額角上淌著亮晶晶的汗珠。

「甚麼,只得啤酒?沒有劉印子,就沒有大贈送。」

裕進逗留一會離去。袁松茂追上來,「找我有事?」

裕進輕輕說︰「印子原來不姓劉。」

「她們這一類女孩子身世極復雜,二十年前母親一時興奮,嫁了洋人生下她,分手,又再同另一外國人生多一個,全家不同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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