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太笑,"如果他真的對我這麼刻骨銘心,當年也不必分手,他不會記得。"
"那時你們都年輕,"我說,"現在不一樣。"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她微笑,"在巴黎,是工程師。"
她是念藝術的吧。現在她們都想找科學家做對象。以前時尚情投意合,現在又發覺完全沒有這種必要,于是趕著找興趣沒有相干的人。
這都不重要,最要緊的是,隨時找得到人。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
"我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有女朋友。"
"誰?陳先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他的醫生,"我微笑,"不過可想而知,他不會寂寞。"
"我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她笑,"所以逼得要分手。"
我站起來,"我要告辭了。"
"明天什麼時候來?讓我弄你喜歡吃的點心。"
我笑,"陳太太你倒是不胖。"那麼愛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個女人,很可愛。
我們約好早上十點鐘。
我到的時候,陳尚翰沒起來,沒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顯神威,說聲"看我的",便跑上樓去,打開門。
他打平躺在床上,我走近去,腳步聲故意放得比較重,心中一沉,怎麼還不跳起來罵人?莫非有什麼事,連忙伸出手去拉他。
這一拉他出聲了,"誰?"聲音沙啞。
"殷醫生。"我答。
"你。"他頗為失望。
我哼一聲,他在等哪一國的美女?
"怎麼睡過頭了?"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錯,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鍋好菜。"
有效,他父母沒有白付酬勞,看樣子陳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頭也為他一寬。
"有七年沒吃雜煨海鮮,新來的廚子有一手。"他伸個懶腰,"唉,那時我在北美念大學~~~~"仿佛想有所傾訴,但努力壓抑,改為︰"常吃這個濃湯。"
做過夫妻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回憶。他們高估自己太多,這還不是都慢慢想回來了。
陳尚翰忽然醒覺,"這個廚子是什麼地方找來的?"
"我只是醫生,怎麼會知道?"
他吃著悶棍,沒了言語。
"起床,霉在房間里,干什麼?"
"如果有夾油條的咸菜飯就好了,配開花的豆腐漿。"他喃喃的說。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覺。
護士們扶他進洗手間。我不放心,怕他收著什麼藥丸,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不見可疑處才作罷。
我先下樓,陳太太叫住我,"殷醫生,我做了好些北方點心,你來嘗嘗。"
桌上擺著韭菜盒子,豆漿以及陳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飯。
這可是叫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不能相信雙眼。
人閑了便會動腦筋想吃,真看不出陳太太是醫胃的專門人才,而且做出來的點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單調的雞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語。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頤。
誰知陳尚翰來不及的模索過來,急躁的說︰"我聞到豆漿香,快盛給我。"
陳太太看到這個餓鬼,倒是寬慰,我朝她打個手勢,避席而去。
何必尷尬,本來就是夫婦。
食物在廚房還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個飽。
女佣人進來說︰"醫生,陳先生找你。"
我連忙跟出去,他坐在書房內,捧著一杯綠茶。
听見我腳步聲,他沒頭沒腦的問︰"是你嗎?"
"我?"
"是不是你叫廚子弄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們我愛喝龍井?"他罕見的心平氣和。
"不是我,我怎麼會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麼是誰?"
"廚子。"
"廚子說有人教他做的。"
"陳先生,我是醫生,不是美食專家。"
他遲疑一下。"那麼誰建議開車去兜風?"
"開車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說,"維持心情愉快,對你來說,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後主持人?"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
"當然不是。"
他在說什麼,他以為我對他特別好感,要做那麼多的事來取悅他?
"坐下來。"他說。
我不去理他。
"請坐。"他又說。
多個"請"字又不同,我緩緩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氣?
"告訴我,我下次動手術復元的機會是多少?"
"醫生已經告訴過你。"
"一半一半?"
"也許。"
"有百分之五十機會,我會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機會痊愈。"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運,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沒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情願死。"他用手掩住面孔。
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只是發脾氣來掩飾。
"晚上你想吃什麼?"我說,"我叫廚子替你去做。"
陳太太站在我身後,很憐憫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靜一靜。"
"好。"我看陳太太一眼。
陳太太與我走到廚房,跟我說買了新鮮蓮蓬來做冬瓜湯,開頭談著食物,後來她漸漸崩潰,眼楮都紅起來,聲音中充滿感情。
"他到底有多少機會?"她拉住我的手。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該饞嘴,吃她做的點心,現在混熟了,不好應付。
"擔心是沒有用的,時間總會過去,到時你會得到真相。"
"我與他在一起的時日,從沒真正關心過他,他對我也一樣。到現在,不知怎地老覺得心酸。"她的眼淚揩干又流出來。
事隔幾年看是完全不一樣的。
"眼楮要腫了。"我說。
"他又看不見,無所謂。"
"你是為了他嗎?"
陳太太沖口而出︰"這里只有他一個男人。"
所以,當她離開這座住宅,去到外邊,自然會有許多不同的男人來招惹她的注意力,像以前,當她還是陳太太的時候,她就沒有全心全意來對待過丈夫。
因為這場病,妻子奉命來服侍丈夫,丈夫自覺大限難逃,兩人的距離陡然拉近,一切被原諒,一切值得寬宥。
等于把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放在荒島上,同舟共濟,一定會發生感情,相依為命。
只是我看得出這里面的因由,她卻不知道。
只是我看得出這里面的因由,她卻不知道。
我溫和的說︰"同他坐開篷車去兜風吧,他在等。"
一言提醒了她,她立刻跑出去。
餅一日我來看陳尚翰,他在書房中與妻子說話,呵!已進展到這種地步了。
當然,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但很明顯的,他發現她是一個有趣的女子,當初她吸引他不是沒有原因的。
听見我進去,陳太太抬起頭,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很少女人會得靦腆,真難得。
我問︰"有什麼新鮮的說話題材?"
陳尚翰聞言轉過頭來,他聲調居然頗為喜悅︰"是殷醫生,"他轉向陳太太,逼切的說︰"告訴我,殷醫生長得什麼樣子?"
我搶說︰"你下個月就可以看得見了。"
陳太太也笑了,"她長得很漂亮。"
陳尚翰立刻說︰"才怪。"
我馬上板起面孔,"陳先生,我當然希望你心情好轉,但請不要把你的愉快建築在我的痛苦上。"
他一怔,揚聲大笑起來。
在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真不容易,我有點佩服陳尚翰,但陳太太的魅力也不容忽視,她能在短短時間內使一個男人在絕望中覺得有生機,太不容易。
我給她一個羨仰的神色。她領會到,向我笑笑。
陳尚翰說︰"梅小姐很風趣,她一早便來陪我聊天。"
原來陳太太姓梅。
陳尚翰又說︰"梅小姐的聲音有點熟,像一個人。"
我看陳太太一眼,故意問︰"誰?"
陳尚翰側著頭,想了很久,搖搖頭說︰"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