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他的態度吃驚,她對一切回憶都整理得井井有條,逐件逐項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屜里,隨時可以抽查。
小梁連阿姨都不復記憶了,那一向喜愛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極點,倒在床上,即時入夢。
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麼夢,她想擠到他同一夢中,既怕位置不夠,又怕他的夢與他職業一般枯燥刻板。
這個梁永燊,同從前那略帶憂郁的少年人可說判若兩人了。
吳 站到鏡子面前去,待己寬,責人嚴,是最可怕的進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許久沒有客觀地觀察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整個人並非有礙觀贍,照樣穿著很時髦的松身衣服,素臉、短發,身段略壯,看上去健康端莊,不過,這也不是她記憶中的吳 。
彼此彼此,這倒好,雙方扯平,毫無虧欠。
吳 心安理得。
幸虧在鏡中打量過自己,否則萬一在街上看到櫥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該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誰。
睡了。
許久沒有做夢的余暇,一覺頂多不過睡五六小時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兒啼哭吵醒,掙扎起身,只有在這個半明半滅時刻,她覺得無孩夫婦不愧逍遙自在。
每次做夢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夢境,但卻不損它的真實性。
對 來說,夢並非生活中壓抑及不滿的出路,夢是失卻的回憶片斷,它們都是真的。
她夢見她在華英女中禮堂出現。
禮堂面積比記憶中小得多,新裝修,十分整潔, 不曉得來干什麼,見有長凳,便隨意坐下。
她低頭看著雙手,無名指上戴著結婚指環,證明這是成年的吳 。
她听到腳步聲,抬起頭,卻看到意長與惠長兩姐妹進來,她們是那麼年輕,孩子般臉蛋,豐滿的身段,真正賞心悅目。
只听得意長揶揄惠長︰「邱進益已經不喜歡你了。」
惠長冷笑一聲︰「我知道,他現在追你的好同學吳 ,你以為他會轉向你?」
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倆一邊爭吵,一邊轉個圈就出去了。
接著進來的是葉致君老師,哎呀,在她身邊的是張麗堂,她倆怎麼會結伴同行?
張麗堂絮絮哭訴︰「我並沒有踫過試卷,真要派罪狀給我,只能說我對吳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葉致君同情地道︰「我了解被冤枉的感覺……」
她倆往後台去了。
吃驚地看著她們的背影,她想站起來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她不願意看到這些面孔,現在她的世界只得兩個孩子與終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雙腿卻不听使喚, 暗暗叫苦,跟著出場的不知道是誰?
簡金卿同翁文維來了。
她同他說︰「吳 早就知道你我關系,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找到新生活,請你速速走開。」
閉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來拉她的手,她掙扎,大聲嚷︰「我不要做這個夢,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強拉開她的手,「是我, ,是我。」
「你是誰?」
「我是愛護你的蘇伯母。」
遍體生涼,不由得睜開雙眼。
「 ,許久不見了。」她微笑道。
「蘇伯母,」 握住她的手,「你還認得我?」
她點點頭,「你長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泄露出來?」
蘇伯母笑一笑,「你不說我終究也會知道,他們一定會向我攤牌。」
沒有回答,她看見莫老先生在禮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後的,是她的母親。
看著她走近。
心情忽然平和,貪婪地注視母親,她在她對面坐下。
她開口了︰「我患病良久,他們都沒敢跟你說吧?」
慌忙搖頭,「沒有,從來沒有,你是什麼病?」
她母親說下去,「我十分厭世,不欲長痛。」聲音越來越低。
束手無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頭來,微笑說︰「你要當心。」
警惕地看母親。
「當心……阿修羅。」
月兌口而出︰「當心什麼?」
耳畔傳來幼兒的痛哭聲, 自床上躍起,急忙走過去抱起孩子。
這樣小小身體竟然可以發出如此宏亮哭聲,不可思議,每次听到哭聲她都覺得趣怪無比,忍不住笑。
夢境種種,冉冉淡出,不復記憶。
平凡的生活就是這點好,似永遠有一支和煦的燈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給自足。
梁永燊打著呵欠自隔壁房張望過來,「古人一生六七個,真不知怎麼消受。」
「大概多人幫忙吧?」
「我們家不是有兩個半家務助理嗎,主婦照樣忙得人仰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燊記,我做了一個怪夢。」
他申吟一聲,「你與你的怪夢。」
「我看見亡母——」
「幸運的你,」他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洗臉,「我剛才夢見大老板飛過來罵人,拍著桌子控訴盈利不足。」
閉上嘴巴。
梁永燊匆匆出門。
下班時分,他使秘書打電話回來,晚上有臨時會議,不能回家吃飯。
無奈,因她沒有工作,不了解辦公室真相,真的像他們說的那麼緊張,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趁這個空檔把阿姨請上來小坐。
她輕輕說︰「我夢見亡母。」
陳曉非低下頭,過一會兒才答︰「你自己也已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
的聲音更加低,「那麼,她自尋短見一說,竟是真的了。」
陳曉非始終不肯給她一個確實答案,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再說一會子話, 把阿姨送走。
回到家里,孩子們已經睡著,他們的父親卻還沒有回來。
他外出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
解掉外衣,正預備休息,門鈴響了。
她對女佣說︰「讓我來。」
怕是阿姨遺漏了什麼,兜回來拿。
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女子,卻不是陳曉非。
旋即開亮走廊頂燈,想看清楚她是誰。
那女子見門打開,便伸出右手,撐住門框,另一手叉在腰上,看住女主人眯眯地笑。
吳 發呆。
她是一個美少女,十六七年紀,劍眉星目,鮮紅嘴唇,身段修長,穿著襲紫色短裙。
她比吳 更先開口︰「請問梁永燊先生在嗎?」
「他不在。」
「啊,」美且艷的少女似失望了,「那麼,請你告訴他,我來找過他。」
很鎮定,「請問你是誰?」
「我?」少女眨眨妖異的大眼楮,仰頭笑起來,「我叫阿修羅。」
一听,臉上變色,往後退幾步。
少女見她害怕,有點兒意外,揚揚眉毛,轉身離去。
一時沒有把門關上。
她忽然朱笑,是,新的一代又成長了,輪到她們出來施展魔力,與她們窄路相逢的不幸人,非死即傷。
吳 才不應害怕,若干年前,她與她們,可是同路人。
她關上門,客廳漆黑一片,她獨坐其中,預備一故。